「你不覺得，BDSM 是一件很民主的事嗎？」
話題後來回到這次的創作，陳珊妮忽然蹦出一句。
訪談到一半，登曼波說他原本想為陳珊妮拍裸背，說完，他望向陳珊妮。
「你到底想拍什麼啊？」
「沒有啊，就是捆的身體，加上背影這樣。我覺得很經典。」
和平常一樣，陳珊妮總像是在思考什麼。聲音停留在空氣中，不確定她是在想著回答還是拒絕回答，就沒再接下一句。「你再想想看，你再想想看。」登曼波補一句，然後是兩個人的笑聲。
兩人 10 年前的第一次「合作」
陳珊妮和登曼波，兩人名字最近一次同時出現在影像導演欄，是在新歌〈捆縛〉MV 中。這首歌是陳珊妮為新專輯《調教》率先釋出的單曲，MV由兩人共同指導。援引法國哲學家沙特的名句「他人即地獄」，影像中也對應沙特劇本《無路可出 No Exit》，呈現出兩女一男的角色關係。
畫面中可見，陳珊妮坐在椅子上，身邊圍繞著兩名舞者，在霓虹燈照射下旋轉跳躍，直到尾段，陳珊妮依然坐在椅子上，近乎不動地凝視著鏡頭，全程沒有裸背。MV 畫面勾勒出與文本的強烈連結，或許對陳珊妮來說，比起裸背可能引起的迴響與「經典」，作品裡蘊藏的概念是她更重視的。然而會萌生拍攝裸背的想法，大概也跟登曼波本身什麼事都能聯想到情色的思路有關。
「就像她說的，我與生俱來就可以把所有事情想得很情色吧？」
「你就是啊，你最後的結論都會變成歪到那邊去。」
談起兩人的合作，陳珊妮經常說著說著，就會開始分析她所感受到的登曼波，有些描述，甚至連他本人都沒意識到。實際上兩人的第一次「合作」，要回到 13 年前的電影《艋舺》。當時登曼波在美術組擔任助理，陳珊妮是電影配樂製作人，不過真正意義上的合作，還要等到 2021 年，登曼波跨域成了攝影師後才發生。
「我也不知道他在幹嘛，但我又隱約知道他在幹嘛。」回顧第一次在《Tatler Taiwan》的雜誌拍攝，登曼波給陳珊妮這樣的印象，拍攝合作延續到《Vogue》、《Verse》，「後來就隨便讓他拍了。」即使雜誌拍攝過程對她來說普遍並不享受，登曼波的出現卻往往能免去這層顧慮。
陳珊妮和登曼波的背道而行
兩人的關係逐漸從工作變成朋友，因同樣對攝影感興趣，進而有了更多面向的交流，後來，他邀請她前往自己的攝影展，她贈送一本大橋仁的攝影集給他。
在即將發行的《調教》專輯中，陳珊妮與登曼波除了目前釋出的〈捆縛〉與〈痛癮〉MV 外，也將持續在靜態攝影上的合作。在 5 月 20 日出版的實體專輯中，內頁將收錄由登曼波掌鏡的攝影作品。
採訪當天，登曼波和陳珊妮同步走進咖啡廳。他身上穿的是馬蒂斯《舞蹈》畫作，她則是一襲黑色洋裝，形象與兩人在作品中的色彩如出一轍。無論影像或音樂，各自在創作領域中都經常被視為異類，若在視覺上有個圈子可以想像的話，那他們大概都是佇立於「邊緣」的人。
一直以來，兩人的創作風格鮮明，有強烈主張，那些制式流行的、量產叫賣的東西，都與他們的路線背道而行，或反過來說，是他們與那些元素背道而行。陳珊妮從出道作品《華盛頓砍倒櫻桃樹》開始，唱出華語音樂中的獨樹一格；而登曼波的《父親的錄影帶》除了引起攝影圈關注，也打破台灣攝影美學的傳統框架。
他們知道在創作這條路上，永遠還有不一樣的方向。於是才更讓人好奇，彼此是怎麼在這次的合作上，交織文本與視覺上的想像，而且，還是在 BDSM 這個主題上。
回望流行音樂史，BDSM 與音樂的結合在華語區仍屬罕見。即使過去叱吒風雲的瑪丹娜或椎名林檎，都曾在作品上有不同程度的元素刻畫，但在華語音樂上，這一塊拼圖始終缺乏。雖然〈捆縛〉在文本上是以沙特出發，但陳珊妮認為，還需要有個形式來為主題注入吸引力。因此近幾年，在華語世界裡逐漸被端到檯面上討論的 BDSM，成就了她這一次的背道而行，也因此牽起與登曼波的合作緣分。
兩人 10 年後再一次合作
跳脫過往在媒體雜誌上的發揮限制，登曼波在這個主題下延續他個人的創作脈絡，將酷兒元素影像的探索融入其中。當然還有他的情色思路，「我一開始就蠻直覺這個 image 要很強烈，同時，它也是在對觀者提出一個很激烈的……」登曼波期望，可以在隱喻文本的同時，也拿捏視覺上的平衡，於是 MV 中出的了對白、舞者的設定、還有看不見的沙特。
「就不會是原本的沙特。」對他而言，這些才是當代的隱喻方式。與陳珊妮走上同一條路，企圖在華語世界裡做出音樂與 BDSM 的突破性結合，他認為，最重要的是把兩人腦中的想像，讓今天的觀眾可以 catch 得到，「就是『你現在馬上給我看』，一種很 S 的狀態。」
合作過程中，彼此也逐漸有了對方更深的認識。陳珊妮描述登曼波在拍攝時的思緒跳躍，說完，登曼波自己也才意識到。後來回想，他坦承，自己確實在投入拍攝時會試著在視覺上進行破壞，再回頭來整理。
「他的那個破壞很有趣，但唱片圈一定很討厭這個東西。」陳珊妮肯定地說。從 BDSM 的眾多元素中，陳珊妮擷取了「捆縛」作為其中一個切入點，某程度上，也寫出對固有框架的隱喻批判，是意識到捆縛，才嚮往自由；是因為對理所當然的破壞，事情才變得有趣。「我一開始跟曼波合作的時候，就不打算干涉他太多東西。」兩人在共同創作的過程中，保留以不同角度去理解文本的空間，藉此在更穩定的基礎上彼此發揮。
然而談到合作過程，兩人在預期進度上卻有著有趣的差異。
「曼波也沒辦法預期啊，他會很認真的提一些 reference，那些討論還是很必要的，但他提的reference都不會發生，後來都會變成另一個『登曼波的東西』。」
「是有在我的預期裡面的。」
「靠北喔。」
然後是兩個人的笑聲。
你不覺得，BDSM 是一件很民主的事嗎？
在新專輯推出前，陳珊妮預告率先發布的「三不曲」（痛癮、捆縛、他說），將會在 7 月 3 日的演唱會中堆疊出完整的概念。這場在台北流行音樂中心舉辦的演唱會，預告資訊量龐大，視覺上也將有強烈的聲光刺激。只不過，陳珊妮還沒有多少透露太多，「現在全世界只有我的腦知道這件事情。」如今吸引她投入 BDSM 這個主題，除了是時機的關係，當然，也是因為她的腦。
從過往的音樂作品來看，陳珊妮總在發掘相對邪典（cult）的題材，這很大原因受她成長養成所影響。任何奇怪的題材，一直以來都特別吸引她的注意，舉例了異色漫畫、存在主義，這兩種看似位於光譜兩端的類別，填補了她從國中時期開始的知識渴求。
縱使對自己過去的創作經常不怎麼記得，但相較於產出，她總能輕易回想過往的吸收。她印象深刻，自己在 90 年代大量閱讀山田詠美的小說，也坦言是個容易把文字視覺化的人，《變形記》裡主角一覺醒來變成昆蟲這件事，對她來說，也是有趣的。
「你不覺得，BDSM 是一件很民主的事嗎？」話題後來回到這次的創作，她忽然蹦出一句。在性的舉止上，她認為 BDSM 是最接近民主的一種性愛形式，原因在於，過程中誰應該扮演什麼角色、能玩什麼，往往是在合議的情形下進行著，許多所謂的「一般關係」恐怕都還沒有這麼具有溝通性，「要講這個東西（BDSM），其實是要想像力和戲劇性的支撐。」
腦中能建構出這樣的描繪，和她過往的吸收有著絕對關係，如今，這些腦中的想像，正逐漸形成一張完整的作品。
「我覺得這件事情就是很棒，它非常的優雅，是一個即民主又有想像力而愉快的事情。」
「我同意。」
兩人再次發出笑聲。
全世界大概只有她的腦知道
那句同意，是登曼波說的。他認同的，並不只是 BDSM 很民主這件事，還有對生活中的各種探索，探索興趣、探索癖好。對於癖好，他有自己的一套邏輯 —— 只有越去探索癖好，一個人才會更清楚自己的特質。在他過往的經驗中，這一切的探索，終將會與靈感產生關聯，「就是你各種癖好，甚至強迫症也是癖好。」
登曼波能將任何事情與情色做聯想，並不是沒有緣由的。他鍾愛看早期的色情片，不過觀看的方式，與一般人的不盡相同。「因為我常會在裡面發現一些靈感。」除了佔據大部分視線的肉體，他也看片中的場景、聽片中的配樂，在那裡看見更真實更 rock 的東西，以他的說法來描述，是「系統性的組合方式」。
他收集老舊的色情片，雖然裡頭的美術相對粗糙，但對比現代的組合方式，那樣的美感能夠引發他更大的共鳴。乍看之下，在〈捆縛〉與〈痛癮〉MV 中或許沒有那些老舊色情片的直接關聯，當然，也有可能早就在討論過程中被淘汰掉了，進而蛻變成另一種「登曼波的東西」。
陳珊妮與登曼波，持續走在背道而行的路上，兩人這次在契合的主題上聯手破壞，透過視覺，將各自的自由想像進行捆縛。兩人擦撞出的火花，表面上看似繽紛炫目，實際上也蘊藏著陰翳，「我覺得公主的東西有非常多層次要去放進去，那個放進去，感受得到的人就能感受到。」到底那個東西最終有沒有放進去，或許，只有觀者知道，只要你願意思考。
曾經聽聞這麼一個說法——陳珊妮早期的作品，是用哲理包裝情色；而她現在的作品，是用情色包裝哲理。回顧她一路以來的音樂歷程，這說法或勉強可以概括，但可以肯定，在面臨著時代背景的蛻變，陳珊妮對形式包裝概念的運用，已經聰明地跟著變化。
如今投入的這個主題，或許也只有這個時間點，邁入這個年齡的陳珊妮，遇到這個狀態的登曼波，才會出現。最終，《調教》會以什麼樣的樣貌呈現，全世界大概也只有她的腦知道。
與兩人的採訪已經過了一個月，文章也終於到了釋出的時機。目前，「三不曲」已經完整發布，驚喜的是，登曼波當時提出的裸背拍攝建議，得到了陳珊妮的答應，照片將收入在《調教》實體專輯的 40 層內頁。
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觀看〈捆縛〉MV 的時候，內心一直在期待，陳珊妮到底會以什麼樣的形象出現。不過一直到最後，只見兩名被捆縛的舞者在自由舞動，反觀陳珊妮身上雖然沒有繩線，但她卻近乎不同地，只在原地坐著，凝視著鏡頭。MV 最後，她對著鏡頭無聲地唸出一段話，像是說穿了什麼，我一直沒找出答案，但那畫面，倒是在我腦中一直縈繞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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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經 every little d. 授權轉載，原文刊載於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