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生之犢不畏虎,各行各業都可窺見,電影產業也不例外。台北電影節「國際新導演競賽」是台灣唯一的國際新銳導演徵件的長片競賽,在國際之間具有口碑,每年都吸引不同國家的人才報名,各個入選作品都生猛且具突破性。本屆共有 494 部電影報名,12 部作品脫穎而出,而在這些佼佼者中,有兩位來自台灣的導演將代表本地角逐獎項,分別為紀錄片《綠色牢籠》導演黃胤毓,以及劇情片《徘徊年代》導演張騰元。
《綠色牢籠》是第一部入選國際新導演競賽的台灣紀錄片,講述二戰前沖繩西表礦坑移民女性的故事,同時是黃胤毓導演「沖繩八重山台灣人」系列紀錄片的第二部曲;《徘徊年代》則以在台灣的越南新移民女性為切角,以兩段時間軸帶出台灣 90 年代至今的社會變化,為張騰元導演第一部劇情長片。《綠色牢籠》和《徘徊年代》在入選名單裡,無疑是競爭對手,然而褪去競賽的外殼,兩部作品更像是鏡子,相互映照不同時空下今昔女性身影,有艱苦、有傷悲,更多的是對生命的韌性,了解過去從而展望未來,透過作品,兩位導演都有話想說。
以「移民」為主軸,用不同拍攝元素畫龍點睛
兩部電影有共鳴之處,也有完全相反的景況,令人不禁想探究箇中玩味。留日導演黃胤毓鑽研「沖繩八重山台灣人」移民議題已有段時間,他們是一群日治時期因種種因素,或自願、或出於無奈而前往沖繩八重山群島生活的台灣人;這次《綠色牢籠》以當地西表礦坑歷史作為主軸,拍攝耗費長達七年,打的是長久戰,由於是獨角戲,加上主角橋間阿嬤已屆高齡,更需要十足的耐心,才能撬開心門聽她娓娓道來。《徘徊年代》導演張騰元則一向關注東南亞新移民,待過相關 NGO 媒體、舉辦藝術展,累積豐富的田野調查經驗,歸納出 90 年代至今的新住民困境與蛻變,再轉化成劇本,透過電影訴諸台灣社會。
國際新導演競賽的作品特質一向題材活躍且令人耳目一新,兩部電影裡也各自加入不同拍攝元素,使整體更具可看性。《徘徊年代》雖為劇情片,但以社會寓言方式帶入,運用長鏡頭拍攝人物和環境並重的生活片段,透過結合劇場感的影像調度,使畫面徘徊在寫實與非寫實之間;《綠色牢籠》則在紀錄片中加入新穎的「劇情重現」的元素,基於真實故事演出,配合歷史訪問錄音檔,使觀眾帶入感更加強烈,猶如置身在當年的礦坑裡,感受當時片中主角與當地人們的生活困境。
《綠色牢籠》呈現二戰前沖繩西表礦坑移民女性歷史。
《徘徊年代》以兩段故事講述不同時空背景下在台灣的新住民。(左:阮安妮 飾演阮文慧 / 右:阮秋姮 飾演裴秋蘭)
《綠色牢籠》導演黃胤毓:從阿嬤的喃喃自語,看見被傳統困住的傷痛
「我不會再想那些事了,想了也沒用啊。」— 《綠色牢籠》主角橋間良子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綠色牢籠》主角橋間良子始終堅守在沖繩西表島,整個家族剩她一人,偶爾掃墓,偶爾和來自美國的鄰居大男孩路易斯一起剝竹筍,走在馬路旁會掃掃落葉及雜草,稱每天早上叫她起床的鳥兒為「夥伴(仲間)」,獨身一人卻充滿韌性地活著,在看似平和的人生晚霞裡,埋藏的是有苦說不出的無奈身世。
「這部片多數是阿嬤喃喃自語的畫面,這些看似平淡的對話,其實是從大量的拍攝資料大海撈針、一一挑出來的,也花了很多時間和阿嬤交流 ,拍到後來,我其實最想知道的是 — 阿嬤到底能否將這段回憶放下?」—《綠色牢籠》導演黃胤毓
黃胤毓憶起整部片拍攝過程,從最初的日常訪談到後期真正打開橋間阿嬤心房,作為童養媳被帶到沖繩的無奈,過了大半輩子卻又無法好好與子孫相處,黃胤毓猶記拍攝後期阿嬤幽幽地吐出「我又不是他生的,怎麼會跟他一樣」,讓他心頭一酸,這是拍攝以來首見阿嬤作為一個女性的主體性顯現,花了長達數年之久,終於讓阿嬤表達真正的自我,既激動卻又湧現百般同情,也看見阿嬤內心深處那抹無可釋懷的悲傷。
《綠色牢籠》主角橋間良子阿嬤
《綠色牢籠》裡還穿插了一位靈魂人物 — 到沖繩生活的美國大男孩路易斯,為整部片點綴不少生氣。黃胤毓靦腆地直言當初因為把他當作朋友,因此畫面以隨拍紀錄居多,「本來一度想把他的畫面全數抽離,因為真的有點拍得太隨便,後來經過法國剪輯師 Valérie Pico 的巧妙運用,以沖繩曾被美軍佔領的文化背景延伸為『沖繩美國人』這個切角帶入,才找到路易斯和阿嬤的共同點,也透過兩人相處看見阿嬤不同的一面。」
而 2015 年兩人在房外剝筍子的景況,也是黃胤毓自認《綠色牢籠》中最重要的一個畫面,若有似無地彌補阿嬤沒能含飴弄孫的遺憾,而後路易斯下定決心離開沖繩前往關西重新開始,更映襯了阿嬤一輩子主導權從不在自己手上,只能兀自沉默地活過一生、無處可去的困境,雖由移民角度觀照整部紀錄片,卻也呈現了當時時空背景下的女性哀歌。
《綠色牢籠》導演黃胤毓與影中人物路易斯。
《徘徊年代》導演張騰元:把新住民還原成「人」,看見隱匿於生活的微歧視
「妳哪懂在地人口味 / 妳不懂台灣市場!」— 《徘徊年代》影中對話
相較於其他將婚姻移民、移工視為弱勢群體的作品,《徘徊年代》導演張騰元選擇不這麼做,「首先把新住民主角還原成『女性』,再將女性還原成『人』,只要是人,都會有自己想做的事吧!很少人一開始就自我設限,經常是生存環境使人壓抑。」女力無關國界,於是他將電影中兩位主角的個性賦予各自懷有理想抱負的設定,搭配畫面設計的明亮與黯淡,呈現東南亞女性努力實現自我的築夢過程,在張騰元眼裡,她們並不僅僅是弱勢而已,期待也能鬆動大家對她們的刻板印象。
值得一提的是,影中第二段故事以第一人稱視角拍攝,其中女主角裴秋蘭(阮秋姮 飾)更自始至終未露面,問起為何會選擇這種角度?張騰元直截了當地說:「與其被動等待別人來重視這些總是被忽視的臉孔,不如主動出擊,用第一人稱的視角切入,帶大家看看她們的世界。」而即便兩段故事的女主角都曾被指責「妳哪懂在地人口味/妳不懂台灣市場」,仍堅決地找尋出路,張騰元想藉此讓大眾看見她們的堅毅,在工作上成就非凡也並不限於男性,更希望讓大家意識到:即使提出這種質疑的人,實際上或許並沒有「刻意排外」的態度,但這種總在無意間顯露、自己也未覺察的「微歧視」,或許最根深蒂固又難以消弭。
《徘徊年代》裡的女性身影相當多元,雖以新住民為主軸,但「台灣婆婆」的角色也佔了相當重要的比例。由演員陳淑芳飾演的傳統母親,因獨力撫養兒子,將人生重心放在兒子上,比起同為女性、經歷多舛命運後應該互相理解的體諒,傳宗接代的使命似乎更加重要,因而希望媳婦乖乖在家相夫教子,張騰元以角色間的對談畫面詮釋出不同世代價值觀的落差,以及傳統生命經驗的包袱,使彼此矛盾的張力更為突出。
演員陳淑芳在《徘徊年代》中飾演傳統婆婆。
在本片中,也有些耐人尋味的細節設定,比如兩段故事都出現了紅豆餅,張騰元笑著解釋:「紅豆餅在日治時期傳來台灣,後來變成在地化的甜點,外皮裡包裹濃濃內餡,就像台灣這座島上有著各式各樣的族群,希望傳達包容性的意涵。」而在第二段故事裡,將男主角設定為 39 歲,也是張騰元的小巧思,除了因台灣娶外籍配偶的男性多半較為年長外,也映照出台灣民俗說法「逢 9 必衰」的觀念,顛簸情節就在這個歲數上演。
《徘徊年代》影中女主角阮文慧(阮安妮 飾)自力更生。
兩部作品穿越不同困難,終於抵達被看見的地方
端出一部好作品,就像是和時間競賽,若說紀錄片像跑馬拉松,劇情片則像短跑衝刺,兩者都有各自需面對的難題。「拍攝到第三年後很卡關,有將近一年的時間沒在動的感覺,人與人的關係固定了沒錯,但很難再突破,而且阿嬤已經老了,沒有時間讓我們浪費,所以我很苦惱。」為了打破《綠色牢籠》面臨的僵局,黃胤毓成立三人歷史調查小組,仔細爬梳當地歷史脈絡,到礦坑、廢墟勘查,並找到當時西表礦坑的當事者,蒐集音檔及照片,以此勾起阿嬤的回憶,才讓整部作品能繼續下去。
黃胤毓至各地勘查挖掘歷史。
《徘徊年代》則相反,由於前置作業及拍攝時間並不長,必須高效率完成所有事情,然而不幸碰上疫情,風聲鶴唳的氛圍之下,有些場地並不好借,或是在開拍前幾天才被告知取消,使劇組必須快速應對臨時搭景,「但也因此遇到一些好玩的事啦!像其中一幕住家靈堂,就是一個路人熱心借給我們的,更巧的是他自己剛好就是道士,還直接進來客串地理仙。」而相較於《綠色牢籠》是獨角戲,《徘徊年代》角色相當繁瑣,張騰元在寫劇本及實際拍攝時,都近乎面臨精神分裂的狀況,必須迅速換位思考,才能讓每個大大小小的角色都成為畫龍點睛的存在。
對於這次入選台北電影節國際新導演競賽,張騰元感到十分開心,他笑說自己往年都會關注這項競賽,也藉此發現許多能刺激靈感且超乎想像的作品,是一個「打破同溫層」的獎項,有很大的參考價值,如今換成自己入選,心情頗為奇妙;而他也對《綠色牢籠》讚賞有加,認為不僅影像及聲音的設計到位,阿嬤的移動場域和人際互動都捕捉得很好,「在看的過程中我數次鼻酸,因為很多場景是我和阿嬤也會一起做的事,非常有共感!」張騰元說道。
張騰元對於入選2021台北電影節國際新導演競賽感到非常開心。
導演黃胤毓則直說對入選感到驚喜,因為這是台北電影節成立國際新導演競賽 21 年以來,台灣第一部入選的紀錄片,此舉不僅能讓大家跳脫對紀錄片的刻板印象,對許多在這塊領域默默耕耘的工作者而言,也是很大的鼓勵;黃胤毓觀賞完《徘徊年代》後亦有出乎意料的感覺,「第一視角的運用相當特別,整體很有中國導演賈樟柯的作品氛圍,看得出來在田野調查方面做了不少功課。」跳脫台灣主流的美學設計,也讓黃胤毓印象深刻。
將來充滿未知數,「做好電影」仍是根基
如今疫情趨緩,台北電影節終於將在九月底登場,這兩部生猛之作也預計不久後在戲院和大家見面,聊到這裡,兩位導演都難掩忐忑,「說真的,我現在就只想努力活下去而已。」黃胤毓苦笑地說,紀錄片必須進入受訪者的真實生活,在疫情之下不好意思讓人家承受風險,所以進度停擺,現在正努力轉向開發劇情長片、劇集,畢竟溫飽還是首要之務。另一方面,張騰元也自認是在夾縫中求生存,疫情之下光是苦惱宣傳、參加國際影展等等就已焦頭爛額,現在無心思考下一步要做什麼,只求隨遇而安。
兩位導演藉由影像帶我們深入探尋主體意識,並提出直搗人心的叩問。(圖為《綠色牢籠》中,西表島森林的影像)
「做電影,就是創造一個幻境,去質疑那個稱作『現實』的幻境。」— 《徘徊年代》導演張騰元
「我想透過電影,跳脫表象進入真實世界,談談更深的面向。」— 《綠色牢籠》導演黃胤毓
電影帶領你我短暫逃離手邊的忙碌,彷彿跳進平行時空,時喜時悲,從中感受共鳴,而新導演作品遍地開花,就像望進萬花筒裡,擁有一次比一次更新穎的體悟。《綠色牢籠》和《徘徊年代》兩部作品所呈現的女性身影,映照出台灣今昔社會縮影,反思對於近代移民的想像,進而探尋主體意識,導演們提出的叩問直搗人心,在了解過去和現況後,該如何走向更好的未來?接下來,就是我們得深入思索和實踐的事了。
台北電影節 TAIPEI FILM FESTIV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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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erview & Text / 洪采姍
Planning & Produce & Edit / Irene Lin
圖片提供 / 台北電影節、黃胤毓、張騰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