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練場上,一名舞者跳著跳著,竟忽然宛若瓦解般,幾近崩潰地用手猛搥地板,在旁的舞者們見狀,不但沒有露出一絲擔憂,反而一邊聽著他口中吶喊叩問「為什麼要我『找自己』?『找自己』到底是什麼?」,一邊笑顏逐開、拍手致意 ── 他們知道這名舞者即將破繭,褪去過往順應、迎合世界眼光的身體,朝向找到自我、綻放扎實底蘊的道路邁進。
「創作,最終得回歸自身。」年屆五十,國際級編舞家布拉瑞揚・帕格勒法閃爍著靈動的眼、年輕的心,以手腳創作的同時,也深怕在如滄海一粟的人生中留下遺憾,因而勇敢挖掘內心深處那股不安的源頭,將與自我深切相關、醞釀多年的排灣族議題搬上檯面,邀請同樣出身排灣族的藝術家磊勒丹・巴瓦瓦隆操刀影像圖繪、金曲歌后阿爆(阿仍仍)擔任音樂統籌,以《我・我們》第一部曲為題,透過肢體、圖像和音樂呈現排灣族世界觀,並將於國家兩廳院舉辦的 2023 年台灣國際藝術節正式登場,期盼與觀者激盪想像,讓漣漪泛動 ── 每一個人都是獨特的 1,也是與萬物相和的 0,0 與 1 之間,可能很近也可能很遠;而從布拉瑞揚和磊勒丹的交談裡,同是排灣族、成長背景卻各異的他們,在一來一回間,也交匯出專屬於兩人、緊密不分的「我」與「我們」,似是排灣,卻也宛若廣納百川的海洋,讓你我都能從中找到共鳴。
從排斥到了解:
排灣的婉轉浪漫是詩意的美,也造就更多創意
把舞跳好固然不容易,但舞技高超的人也不在少數,能否透過肢體表達自我,才是靈魂中的靈魂 ── 這是布拉瑞揚 2015 年回到台東、成立「布拉瑞揚舞團」後,給舞者們最大的功課,也是他一生不斷追尋的課題。曾多次為雲門舞集、美國瑪莎・葛蘭姆舞團編舞,享受過無數掌聲及崇敬眼光的他,如今絲毫不眷戀名利的甜美,而是將視角轉回自身,歸鄉探索,在人生這條漫漫長路上,讓了解自己成為根,才能自信地成長茁壯。
「以前,我迫切地希望自己可以被看見、接受和認可。我過得沒有不好,也不認為自己很差,而且確實擁有了許多不錯的機會,可是我清楚知道自己有種不對勁,有著身分認同上的自我懷疑,但我找不到答案。」難以想像在舞台上大放異彩的布拉瑞揚,心底其實始終懷揣著困惑,越是往外飛,卻越看不清楚世界,「我以前都一直ㄍㄧㄥ著,很想擺脫大家對原住民的刻板印象,我不喝酒、不吃檳榔、不唱歌,還常常被說華語講得太標準。」14 歲離開台東嘉蘭部落後,從台北到紐約,他每一刻都逞強著想完美融入所到之地,不只是作為一名排灣族原住民,身為一位編舞者更是如此。
「直到回到台東後看著這些舞者,心想他們怎麼可以這麼自在!一起工作一陣子後,我也慢慢變得放鬆了。」這群或許不是最頂尖、最完美的舞者,在布拉瑞揚眼裡,卻是最好看的 ── 因為他們是他們自己。他的開關因此被打開,總算開始學會卸下所有防備與不安,也從點滴開始,慢慢了解自己的族群文化。
「我不會說族語,還是聽麥可傑克森(Michael Jackson)長大的,我處在失語的年代,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熟悉自身文化所產生的不自信,才讓我迷失了很長一段時間。」— 布拉瑞揚
布拉瑞揚笑著說,《我.我們》督促著他必須面對自己,雖然心裡很早就給了自己這樣的課題,但一切似乎是在天時地利人和之下,終將在今年誕生,「人家說我是中年危機吧!2015 年回到台灣、阿爆出新專輯、磊勒丹出現,以前我很害怕面對這個題目,是他們兩個引領我吧,我是這樣覺得,所以可以說是拉著年輕人下水!」這位編舞大家不改幽默地大笑道。
有別於在原住民意識尚未抬頭時期長大的布拉瑞揚,一旁的磊勒丹,則從小就在屏東達瓦蘭(大社)部落生活,來自工藝世家的他有著純正的排灣養成,讓磊勒丹氣質沉穩、有條不紊,就連布拉瑞揚每每望向他時,都以敬佩的眼神稱讚:「磊勒丹就是很典型的排灣族,你看,講起話來多有深度呀!」
內斂、含蓄而浪漫,是多數排灣族的表徵,一段話不直白地說,繞點路反而讓句子更美,不僅稱讚是如此,連責備也顯得委婉,「假設我們發現鄰居不太愛打掃,就會說『你家的草長得很漂亮喔!』;遇到不適任的長老時,可能會講『最近祖先的話是不是聽不太清楚?』等等。」磊勒丹笑說,尤其是在聽部落長輩講話時,有時都得再三思考調底是稱讚還是別有意涵。
「拐彎抹角反而造就很多創意,經年累月下來,我們會習慣創作很多新的事物。」— 磊勒丹
排灣族的浪漫,從歌曲、舞蹈和日常生活也可窺見,「排灣族不太吃生食,而且吃飯也追求儀式感,會有很多道程序,例如先用葉子包、捏再烤或烹煮,就連擺盤也很講究。」磊勒丹說道,布拉瑞揚也直點頭補充:「穿衣服也是啊,我們很會混搭,即便都是排灣族,每個人還是有屬於自己的美感,每到祭典時,我常常看著各式各樣的服裝讚嘆到不行耶!」他們認為,族群性格相對低調的排灣族,從古早歷史發展至今都往往能在同中求異,因為婉轉而激發更多創造力,因為包容而演變出獨特的文化,在根深蒂固的民族性之下,如流水般來去自如,「我很有自信地覺得,排灣族非常能夠順應時代潮流綿延下去,我們並不剛硬,而是願意接納與包容。」磊勒丹厚實的言談中,散發堅定的眼神。
為排灣族世界觀,
披上創新的色彩與展望
擁有創造力、多變性與包容力的排灣特色,在《我・我們》第一部曲的視覺設計中也展露無遺,從標準字到圖像繪製,都是由排灣族經典的符號延伸而成,例如標準字的「我」是以羊齒蕨的圖樣,透過旋轉、拼接、融合等典型的排灣族圖騰創作手法,衍生成蝴蝶紋,帶出翩翩起舞、生生不息的感覺;「們」則是三條百步蛇,呈現排灣族重要的信仰,「古老神話裡的百步蛇是異族,成為我們的好朋友,所以也代表排灣族的包容性,中間那一行字則是排灣話的我們『tiamen』,布拉瑞揚老師說看起來很像一群人在跳舞,我覺得很有趣!」並且,磊勒丹也刻意將「我們」兩字的輪廓呈現帶有疊影的狀態,讓視覺上不聚焦在單一個體,傳神地詮釋「我、我們」兩者間不分彼此、互相交織的狀態;磊勒丹和布拉瑞揚異口同聲地說,創作好玩的地方,便在於能夠激發想像,設計是如此、舞作更是如此,因為沒有唯一的標準答案,才能拋接出更多的美麗。
《我.我們》第一部曲是磊勒丹第一次和布拉瑞揚合作,兩人攜手的起源來自另一身分是布拉瑞揚表妹的阿爆,她的多張專輯與企劃都交由磊勒丹共創視覺,便替過去長年在國外發展的表哥牽線優秀的本地藝術家;過去以平面創作為主的磊勒丹坦言,第一次參與舞蹈、劇場相關的視覺規劃,是很有趣的挑戰,原先擔心會難以與舞蹈、劇場產生加乘作用,卻發現舞者總能完美地將圖像與肢體結合,便放膽作畫。磊勒丹表示,在和布拉瑞揚探討創作概念時,老師一直想表現『排灣族宇宙』,他便直覺聯想到將排灣族人對生命三階段的看法為基礎:「手 pulima」是年輕力壯時,用手創造、填飽肚子;中年是用腦袋縝密思考的「腦 puqulu」,以及老年時以「心 puvarung」反璞歸真。
此外,他更將排灣族的世界觀帶進視覺中:「臍帶、人、天窗、精靈、狼煙、靈界、世界,是構成排灣族很重要的七大部分,而這些都與靈界有關,也顯現排灣族對祖靈、大自然的敬畏。」舉例來說,繪製〈精靈〉圖時,磊勒丹運用類似禪繞畫的手法,隨著音樂恣意描繪不受限的精靈輪廓,看起來可以是朵雲,也像是水母,交予觀者想像空間;〈靈界〉、〈世界〉作品則由不同的同心圓、菱形構成,其中也呈現排灣族圖騰中的「眼睛」這個重要意象。
《我.我們》第一部曲看似是在介紹排灣族,但布拉瑞揚和磊勒丹都強調,想帶給大家的,是希望藉由認識排灣族文化,反觀身而為人與宇宙的連結。「比方我們的祖靈是指所有死去的靈魂,包括動物,有時跌倒了就會說是脾氣不太好的祖靈在作弄,這就是我們的世界觀,從生到死,都透過天窗跟祖先繫在一起。」排灣族的神明力,在其他群族中,或許也透過不同的方式代代相傳著。
「名義上是表達排灣族,其實是讓大家找回基因裡刻有的天性。」— 磊勒丹
值得一提的是,這次視覺顏色選用上,與阿爆的電子樂風格、布拉瑞揚舞團的當代舞蹈相呼應,磊勒丹刻意挑選看起來「不排灣」的粉色、綠色及紫色,呈現出專屬於他的個人風格,「以往排灣印象中常使用的顏色偏紅、黃、綠等大地色系,我故意跳脫這些,呈現衝突、現代感,希望讓大家有種看到新文明的感覺,很好玩!」為既有觀念披上新色彩,是磊勒丹的一番用心,與此同時也映照族群意象,將排灣族內化成基底,「背景還是多選用黑色為主,在排灣族概念裡,天黑就是靈界的降臨,進入睡眠等於進入靈界,而舞台就是靈界的空間,希望在這樣的空間裡,能夠展現各式各樣的概念。」透過視覺,讓觀賞表演彷彿做了一場夢,夢裡有你有我,和我們。
以肢體詮釋更多想像,
迴盪於心讓狼煙四起
有別於不同領域的藝術家同時腦力激盪,此回布拉瑞揚攜手磊勒丹、阿爆的合作模式,是分別在各自的崗位上發揮創意,最終疊加、碰撞出火花。當磊勒丹繪製出圖像時,布拉瑞揚讚賞之餘,也激發出許多驚喜與聯想,「看到這些圖像時,就覺得很喜歡!不過剛開始對於圖片的內容有很多問號,透過電腦放大看後,還發現裡面不少細節,更渴望知道它們代表什麼?這就是創作的迷人之處,首先被吸引、然後有很多思考。」布拉瑞揚拿到第一手圖像後,便馬上要舞者們輪番先看過圖像,藉由每個人的肢體呈現對圖中意境的想法 ── 想像之外還有想像,因為個體不同造就出的各式答案,在相同中感到慰藉,在相異中發現趣味,不僅和觀者產生連結、創造另一個故事,對於在台上表演的舞者,尤是如此。
「到台東排練教室和舞者們解說圖像,再欣賞他們用肢體詮釋時,發現這次的舞跟以前很不一樣,布拉瑞揚舞團歷來的舞作有集體勞動的感受,但這次回歸每位舞者身上表達情感,可以看見個體性的差異。」因圖像產生的啟發,有的舞者認為是自由的靈魂,有人把自己想像成蕨類,或是把感官放大,每個人都在尋找、探究:
「在摸索的過程中,舞者們成為群體,是『我們』;當他們找到自己的答案時,便回到了個人。這中間包含了我、我們兩個意象,是很讓人印象深刻的。」— 磊勒丹
而身為舞團主要負責人的布拉瑞揚,也對舞者們在圖像上的反饋記憶猶新,不僅再次點醒了布拉瑞揚一路告訴舞者的「挖掘自我」,也從他們的突破感到欣慰、驚奇,「舞團裡有一個總是自告奮勇的舞者王傑,看完磊勒丹的圖像後率先舉手說有想法了,而在他表演的過程中,我發現了一些平常沒看過他使用的肢體動作。」結束舞動後,大夥兒傾聽王傑如何解釋圖像,原來他將自己想像成一名獵人,最終處理獵物時勢必得用到手,他將這些過程以舞蹈演繹出來,讓布拉瑞揚直言:「我完全沒有想到會是這樣詮釋,聽他講完之後更驚豔了!而且在他的肢體中,我們又產生了其他的聯想,這種千百種無限擴增的想像,我覺得無比可貴。」至於這樣的肢體呈現是否會在最終表演呈現?布拉瑞揚笑了笑,只說大家都還在蛻變中 ── 不到最後一刻,沒有人會知道表演是什麼模樣,而當舞者們用渴望、自我成長完成演出,那便是成功。
「他人能不能閱讀到你想表達的事物,並不是重點;重要的是,堅信自己想表達的東西。有 2 個、200 個人閱讀到,那很好;但有 2000 個人聯想成不同東西,激盪出更多答案,不是更好嗎?」— 布拉瑞揚
前進、觸發,然後飛得更遠。你我都是在學習尊重、了解不同文化中成長,發現世界的多變因而感到新鮮,發現共同的情感所以懂得相惜,就如同在不同部落長大的兩人,布拉瑞揚偶爾會羨慕培養磊勒丹成長的西部排灣族文化純正,有著深厚的傳統底蘊涵養;磊勒丹則欣賞布拉瑞揚所在的東部部落因鄰海、有更多不同原住民族群生活,而有著更高的多元性,創作靈感垂手可得。沒有哪裡比較好,1 加 1 可以發揮大於 2 的效果,最終成了合為一體的 0,無論身在何處,只要明白自己是誰、從何而來,真正的生活便不在他方,所到之境即是最好的日子。
「經歷過全然抗拒的階段,此刻我可以很肯定地說,身為排灣族的一員,真好!」— 布拉瑞揚
「排灣族文化對我來說,有時雖像包袱,但包袱裡是餵養自己的文化,揹久了就也如空氣般自然。」— 磊勒丹
排灣族文化中,狼煙代表和祖先溝通的訊號,延伸成抽象的概念,象徵思想上的傳遞,「我們認為每個人頭上都有小小的天窗,當你在思考排灣族的東西時,門就會被打開,藉由狼煙傳送給祖先。」當再也沒有人掛念排灣族文化,狼煙消散,正是排灣族消失之時;相對的,即便任何並非排灣族血統的人們想著相關事物,祖靈便會收到訊號,並於無形中給予回饋,久而久之的雙向溝通,便能讓思想者收穫更多東西。
《我.我們》第一部曲起於排灣,最終談的,其實是人類與世界本身。觀者可以從演出中尋得共感,也可以當作在欣賞異世界文明 ── 當狼煙四起,每個人心中的詮釋與想像,就是對話的開端,也是獨一無二的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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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舞家|布拉瑞揚・帕格勒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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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磊勒丹・巴瓦瓦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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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TIFA 台灣國際藝術節|布拉瑞揚舞團《我.我們》第一部曲 ○ 演出日期 & 時間: -2023 年 4 月 14 日(五) 19:30 -2023 年 4 月 15 日(六) 14:30 -2023 年 4 月 16 日(日)14:30 ○ 演出地點:國家戲劇院(臺北市中正區中山南路 21 之 1 號,愛國東路側) ○ 購票方式:請點此參考購票連結 ○ 更多資訊:國家兩廳院粉絲專頁
Interview & Text / 洪采姍
Collaborative Writing & Planning & Edit / Irene Lin
Special Thanks / Mago Jiang
本文與 國家兩廳院 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