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們專訪了以海報設計師身分廣為人知、屢屢獲獎的設計師陳世川,看以簡約而強烈的美學與獨特標準字見長的他,如何結合各種元素、運用畫面比例及顏色的強烈對比,帶出「怪」的意象,讓《怪胎》獲得台北電影節會外賽「台灣電影行銷獎」的最佳海報獎。其中,陳世川提到電影海報想強調的「怪」,特別仰賴劇照裡的人物狀態,因此不論是哪個海報版本,都必須與劇照師、攝影團隊來回溝通,才能確保人物表情與肢體語言在海報上都能精準到位。
電影海報、影劇宣傳、影迷回味 ⋯⋯ 無論用於何處,「劇照」都在其中扮演著無可取代的重要角色,然而藏身於幕後的「劇照師」對大家而言卻往往透著一層神秘面紗。還未看電影、戲劇時,我們害怕「劇透」洩漏了劇情;不過,作為宣傳、說故事要角的劇照,卻若有似無地打開、甚至深深刻劃我們對影劇的想像,其背後的創作過程,從來都難有具象地透露於眾人眼前的時刻。這次,我們不劇透,但要為大家獻上劇照拍攝幕後的「劇像透露」 ,透過一系列劇照師專訪,揭開鮮為人知的劇照攝影故事!
首回「劇像透露」Vol.1,來看這位用劇照抓住「怪胎」興味的幕後推手是誰?我們彎進深坑老街旁的社區巷弄,尋訪劇照師李欣哲,拍攝過電影《老大人》、《翻滾吧!男人》、《菠蘿蜜》與影集《返校》、《四樓的天堂》等多部影視劇照的他,還跨足多種領域,從劇場、舞蹈到建築攝影都有他的蹤跡 — 並非蜻蜓點水,任何主題他都全心沈浸其中,2012 年更曾以地景系列作品《雲層籠罩的景觀》獲得臺北美術獎入選獎, 從「人」到「非人」,都各有自成一格的攝影思維。
抓住怪胎的「怪」,劇照師是時空的記錄者
「劇照師,就是整體宣傳運行的其中一個齒輪!(笑)」問起如何詮釋自己的劇照師身分,李欣哲以調皮的口吻解釋著,剛剛搬家的他為了迎接我們到訪,刻意加快了整理新家的腳步,儘管還沒收完,倒也已經足夠擺出琳瑯滿目的咖啡器具,邊沖著咖啡,邊愜意地與我們說話。說笑歸說笑,他沒忘記分享工作裡嚴謹的那一面,說在開拍前都要先和劇組、行銷人員開會,從燈箱廣告、社群素材到海報設計,一一確認每個面向的需求,甚至還要顧及每位演員的臉部角度、身形體態及形象,可說是每場戲都身負眾多責任,在兵荒馬亂的片場中,孤軍奮戰,使命必達;劇照師的角色是什麼?這次他答得很認真:
「觀眾接觸一部電影的開端都是從劇照開始,我希望能拍出不同於攝影機的視角,讓劇照不只是電影畫面的『截圖』。」— 李欣哲
擔任劇照師的首要技能是先學會「隱形」,李欣哲說,抓拍的畫面都要以不影響劇組拍攝和演員演出為主,電影團隊的分工是龐大且緊密的,從燈光、收音到攝影,每個站位都有其必要性,因此劇照師要懂得夾縫求生,在人群中尋覓適合拍攝的空位與角度,若場景有玻璃、鏡子,更要時刻注意自己有沒有穿幫。
說到亞洲首部採用 iPhone 拍攝的電影《怪胎》,李欣哲說那又更難了,「那要怎麼拍呀?手機體積小,其餘的器材位置也變得更緊密!」這讓身形稱得上纖瘦的李欣哲都深感空間狹窄,不只是故事在講「怪」,講患有嚴重神經性強迫症(Obsessive-Compulsive Disorder,縮寫 OCD)的陳柏青(林柏宏 飾)遇上同病相憐的另一個怪胎陳靜(謝欣穎 飾),如何意外發展出愛情,取景視角也得跟著「怪」,有好幾次都以遠端控制相機,或直接整個人蜷縮在動態攝影團隊的腳架下拍攝,想盡辦法「隱形」地穿梭於片場。
找到自己生存的位置後,接著便是忙於捕捉演員的情緒:「有時候演員的情緒只有一瞬間,導演一喊卡,他們可能就會馬上從角色的狀態走出來,專注於當下、不分神才能避免錯失鏡頭。」為了降低失誤的可能,李欣哲工作時都會背上兩台相機,在標準變焦與廣角鏡頭間快速變化,不讓自己漏掉抓拍時機。談到拍攝《怪胎》海報畫面時,除了為了呈現畫面中帶著詼諧的奇趣感,而有不少力求對稱、水平的畫面,李欣哲也坦言:「以前盡量不擺拍,但現在發現即使可能是合成的,擺拍有時候也很好玩。」面對各方面的畫面需求,習慣寫實攝影的他發覺以不同模式翻玩影像的樂趣,「不是只有從旁記錄才是真實,任何形式的捕捉都有其價值。」
「每一部電影都是一個宇宙,劇組是時空的創造者,我是時空的記錄者。」— 李欣哲
李欣哲還分享了拍攝人物的訣竅,「避開被攝者『正在』講話的時候 ,不然嘴形常會讓表情難看或好笑,我會觀察演員唸台詞的節奏與呼吸起伏,趁斷句時趕快壓下快門。」不過有時候過於專注演員表情,可就要面臨被戳到笑點的風險(笑),他在拍攝《怪胎》時,其中一場戲是林柏宏飾演的主角陳柏青去看牙醫,由於畫面實在太逗趣,讓他憋笑到渾身抖動,卻也讓導演廖明毅笑場,只得喊卡,忍不住笑指著李欣哲喊道「都是他啦!」,整個劇組因此笑開懷。
憶起當時的拍攝情境,李欣哲記憶特別鮮明,時隔拍攝完畢後的兩年,再度製作攝影集《怪胎:幕後影像紀實》,像是重回當時的拍攝時空,每個影像的臨場感、感官記憶就像跑馬燈重跑了一遍,「導演簡直強迫症大爆發,一萬多張照片全部重挑!」雖然忍不住吐槽,但能讓大批遺珠浮出檯面、被更多影迷看見,李欣哲修圖修得甘之如飴。
片場是 3 歲起的遊樂場,
劇照攝影成為認識世界的窗口
攝影領域這麼廣,為什麼會選擇當「劇照師」?「我媽媽是整體造型師,從小就帶著我去各種商業攝影棚,我很早就發現那個氛圍不適合自己。話說我 3 歲就去過片場,那時候還差點被挖角去當童星,哈!」加上爸爸曾在新聞局、國家電影中心工作,從小便看過許多電影、甚至在片場裡跑跳,「現在想起來,電影陪我長大是真的。」
除了家庭環境的潛移默化,影響更深厚的,是大學期間跟著攝影大師劉振祥實習,從舞蹈、舞台劇到影片,多元地接觸了劇照範疇。「我很怕自己被定型。」李欣哲很直視自己的擔憂,因此從不設限拍攝的類型,不論是劇情長片、影集、紀錄片,又或是替台中國家歌劇院、兩廳院等劇場及藝文團體拍攝劇照,甚至也為國家地理頻道擔任平面攝影,他都樂於嘗試且沈浸其中。不過,要是真要說,他透露最深刻的拍攝類型似乎是「舞蹈」,「因為去除了語言,感受反而更強烈。」他還記得有一次跟著劉振祥老師拍攝舞團雲門舞集,被舞者的肢體所感動,在一旁默默流淚,現在的他想起來,那樣的狀態仍舊是難能可貴的,「因為拍攝時通常情緒抽離的,必須理性地注意構圖或光線。」
終究,「劇照師」工作成為他面向世界的一扇窗口,更盼著藉由劇照攝影認識世界:「這個職業會有許多難得的機會能前往世界各地、去很多人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去的地方,像是跟著《翻滾吧!男人》前往巴西拍攝,很難得。」
回歸空無視角,
那些「#難歸類」的都是最好滋養
工作所產出的影像是滿滿的人,但回到個人創作時,李欣哲的畫面裡竟常是「空無一人」。建築、街景、風景、裝置,李欣哲私下常以各種視角觀察世界,卻鮮少看見人的蹤影,這點其來有自:「曾經在拍攝回收場時,引起裡面的工作人員不滿,那時候才發現拍照其實是很有攻擊性的,從那之後私底下就很少拍人了,工作時也拍得夠多了(笑)。」他留意不同類型的環境樣態,粉專裡還有個自創的 hashtag 「#難歸類」,但那些生活中的走馬看花不是走馬看花,而是靈感素材庫,無形中都成為養分,哪天靈光乍現,就用得上。
不只工作中擅長捕捉人物,他的地景系列作品《雲層籠罩的景觀》也入選 2012 年度的臺北美術獎,那時李欣哲拿著規劃好的紙本地圖,載著 4 X 5 大型相機到處拍攝,「我都選擇在陰天出發,因為如果有陽光,那些陰影就好像會賦予建築表情,我不希望拍攝出它們不一樣的變化。」他又說著拍建築也對劇照攝影的構圖思維有著影響:「拍建築時會注意人與空間的關係,因為環境也是戲劇的一部份。」不同於在拍攝劇照時拼命抓住情緒的瞬間,李欣哲希望在拍攝地景時能屏除一切感性的存在,以最客觀的視角記錄真實與美感。
2012 年《雲層籠罩的景觀》系列作品。(圖片提供 / 李欣哲) 2012 年《雲層籠罩的景觀》系列作品。(圖片提供 / 李欣哲)
而被建築外觀勾起的好奇心可追溯至 2008 年製作畢業製作時,「因為想跟別人不一樣所以作怪,強迫自己適應寬幅構圖攝影。」當時第一張照片拍攝於高雄美濃的外婆家附近,建物的紋理、錯落的窗框,整棟房屋與周遭環境營造出難以言喻的氛圍,按下快門的悸動,令他難以忘懷,對地景的好奇與觀察便是在那一刻,一發不可收拾:「很懷念那時候拍照不用顧慮那麼多,完全是為自己而做,以前眼睛比較清澈,現在可能年紀到了,視野都濁濁的。(笑)」李欣哲不改玩笑地說道。但就像他說的,任何形式的創作都會有它的樂趣,保持開放的內心,才能領略其中滋味。
2008 年李欣哲的畢業製作第一張作品。(圖片提供 / 李欣哲) 2008 年李欣哲的畢業製作最後一張作品。(圖片提供 / 李欣哲)
不只是人生道路深受爸媽影響,就連生活嗜好都跟爸爸很相似,喜歡蒐集各式老物、劇組道具的李欣哲偷偷爆料父親連四十年前的工作公文都還留著,自己則會將抽過的菸盒全都收在同個箱子裡;當我們還在訝異那驚人的數量時,李欣哲拿起櫃子上一座不知從何處挖寶而來的「金馬獎獎盃」,朋友都開玩笑說他可以幫自己刻上「最佳劇照獎 李欣哲」,但李欣哲選擇讓上頭始終保留一片空白,就像金馬典禮上頒發著電影幕前、幕後各種獎項殊榮,相信在未來的某天,這座獎盃也會賦予劇照師們真正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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