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球化的資訊流通下,新媒體影像的傳播,讓跨領域的藝術介入社會不再侷限在單一平台內發生,隨著展覽空間、作品敘事結構多向度的增生,也蛻化了我們日常閱讀藝術的習慣。
今年的 2021 綠島人權藝術季以「假如綠島是一面鏡子」為命題,「監禁」與「離散」為兩大概念出發,匯集 19 組國內外藝術家登島駐地創作,於富含監獄文化及人權血淚史的國家人權博物館白色恐怖綠島紀念園區現地展出。這棟作為綠島在地產業的歷史建物,不僅呈現當地豐沛的人文景觀,藝術家在此地進行創作展出的同時,也照映出不同世代的人權革命與轉型,並且運用作品乘載過往人們所留下的歷史痕跡,讓觀光旅行中的大家也可以藉由造訪人權景點,一窺運用當代藝術將議題傳承發酵的功能。
此次展出中,藝術家洪鈞元的作品《縫—尋光》與陳依純的《關於獨居者的轉譯》,分別都以新媒體影像作為敘事表現方式,讓我們透過這次訪談來看他們如何在這段創作計畫中,以歷史景象作為借鏡,藉由虛構影像和動畫,將政治受難者的「無所遁形」重映於世人眼前。
走訪火燒島開始,用身體感知連結影像靈感
在我們的印象中,「人權議題」的探討從來都不是輕鬆的,問及如何在策展主題中登入及收束如此龐大的議題時,鈞元與依純紛紛談起開啟創作前的準備工作,由策展人高俊宏帶著此次展出的藝術家們,在白恐政治受難者登島 70 週年前夕,一同深入綠島進行探勘。
「登島前看手冊的注意事項寫說要帶頭燈,以為是要到潮間帶觀光,沒想到一群人在晚上9點多穿著雨衣,騎著車要去阿眉山爬山探勘!很符合高俊宏老師的風格!」 鈞元笑著說起這次實地探勘是他第一次到綠島,卻完全不是走大家熟悉的觀光行程,又因為當時受 12 月東北季風強烈影響,去的當天就知道自己沒辦法如期回到台灣本島;而在參觀白色恐怖綠島紀念園區時所接收到的白色恐怖時期口述歷史及文獻等資訊,使他消化後能設身處地思考政治受難者逃也逃不掉的精神狀態,使他延伸出拍攝受難者「逃獄」的腳本想法:
「我能想像他們在監獄中聽見海的聲音,卻怎麼也逃不出這座島嶼。」— 洪鈞元
眾藝術家們在本屆綠島人權藝術季策展人高俊宏的帶領下,戴著頭燈冒雨、摸黑深入探查綠島。(照片提供 / 洪鈞元)
分享踏查經驗的過程中,依純則心有感嘆地提及因她感受到綠島與台灣本島天氣變化的差異巨大,更能體會當時「前輩們」於綠島服刑時的壓迫,心境也隨時處於糾結的狀態,甚至在這次園區的展出空間「八卦樓」中感受到特殊的「靈動」:
「我想像空間內的受難者們手無寸鐵,好像有很多冤屈,或許我可以藉由我擅長的動畫影像,給已經逝去的他們一些能夠說出心聲的身體,還有保護自己的武器、鎮館之寶!」 — 陳依純
這也令她決定將此次的創作主題環繞身體直覺與內心對話所產生的同理心,將它們反思製作成的動畫影像,更藉由融合綠島地景與科幻的畫面,予人時刻提心吊膽的詭譎;不過她也由另一個視角給予有趣的詮釋:「這裡的前輩們需要一些力量與支持!」所以她選擇在新媒材中大量使用 RPG(角色扮驗遊戲)概念中的動畫替身,他們在作品中的狀態不斷呈現動作上的游移,一方面也投射出集體精神的壓迫將留給後代潛移默化的影響。
綠島人權藝術季-陳依純《關於獨居者的轉譯》
縫中尋光,歷史與虛構影像的角色疊套
近幾年習慣使用「錄像」呈現創作的洪鈞元,從以往的作品《我與母親的民國 64 年》、《缺席》系列裡,可以看見他的創作脈絡經常處理人性中的矛盾,這點亦出於他與單親母親相依的成長經驗。雖然這次策展主題使影像披上了「綠島」與「人權」脈絡,讓藝術作品在實踐的過程有著既定的敘事外衣可循,但在《縫—尋光》中,影像角色的生命狀態、演出演員多來自類似背景原生家庭,再擴及鈞元自己的生命歷程,都有著相似的交錯關係,也讓作品多了一層藝術家自我感性的描述。
回歸影像本身,片名由來有著深刻意義,監獄存在著各式的「縫」,牢房對外孔隙、門縫或外窗柵欄都組成了關押政治犯的日常視野。然而,「縫」除了有缺口與裂隙之意,讀音為二聲時,則有「修補」意涵,他也希望以此概念,藉由影像創作回應政治犯與國家權力間的兩面關係。
從第一幕演員於牢房孔隙拉扯的鏡頭,便可知曉這是段破碎、無光、但具有一線生機的期盼心理,「他其實沒有自己逃獄。」鈞元提示影像中的主角楊昇浩一人分飾兩角,且牢獄大門是有點莫名地被開啟的,隨著影像後段獄警戲謔地望向逃獄者,同時也是逃獄者望向絕望,這段過程終究精神已損,宣告失敗。
我們可以發現,在這部作品裡完全沒有使用到旁白與對話,大多依靠演員的肢體行為與場景、周遭物件的互動,營造出角色關押期間的精神折磨,更透過各種隱喻與角色間的關聯,讓相異時空中的人物產生交流對話:
「影像的訊息本身是很抽象的,但也是因為這個抽象,可以延伸出更多的想像。」— 洪鈞元
洪鈞元與團隊於綠島監獄現場實地取景拍攝(照片提供 / 洪鈞元)
鈞元笑說自己的作品像在拆解謎題,這虛構影像詮釋著過去的監禁,而角色原型是 1950 年代因翻譯探討馬克思主義與基督教著作而被關押,並在獄中進行翻譯工作的涂南山,「許多受難者有些是不明白自己是為何會被關進去的。」鈞元說。 在幽暗狀態下,演員於影像中書寫著「林壁」,他是演員楊昇浩的高祖父,林壁因皇民化時期反對改名而先後入獄,雖然與白恐時期政治事件沒有密切關連,但在不同時代同樣遭受政治迫害,為相異時空中的相異人物串聯交流對話。
關於獨居者的轉譯:由影像與物件,看野人轉述會蔓延的時代恐懼
位於八卦樓的展場中,陳依純則以《關於獨居者的轉譯》為題,分別展示她的兩組創作。空間內不僅能觀察到依純的動畫影像《戰後野人手札》以長捲軸型態慢速、規律地播放,一旁的壓克力箱內,可以看見幾把不同樣式的短刀,還有與仿照過往受難者在獄中觀看、抄錄的《林肯詩集選》,而觀眾也可以藉由實際抄錄詩集內容,模擬過往關押者的心境感受。
「獵人追著鬼,還是鬼追著獵人?」,令人不安的聲音伴隨影像首先映入腦海,接著詩性文字、焚燒過的斷垣以印象派、寫意風景的畫面出現。我們不禁好奇在《戰後野人手札》中,頻繁出現的「獵人」似乎扮演著解讀影像與物件的其中關鍵?而依純則坦言,其角色雛形的發想是來自一位家族長輩帶給她的生命經驗。
「在他人生的世界觀中,戰爭一直都沒有結束,其實這樣的人在各地都有,他們很像是被世界遺忘的野人,他們與世隔絕,用原始的生存方式生活,就是不進入文明社會。」 — 陳依純
而野人的生活方式從現代人的視角來看,職業就像是一名「獵人」,「他在深山裡採靈芝,生活方式皆源於大自然,房子的門永遠不會鎖。」依純笑著說小時候很羨慕這位獵人的生活方式,這對她來說是一段十分深刻的記憶,所以將獵人的精神思維撰述成影像中的詩性文字;而之所以會有如此戰戰兢兢的生活方式,是源於前輩們經歷了緊繃的政治時期,而這些人經常受到恐懼襲擾而產生的假想敵,也就是詩性文字中的「鬼在哪」,在現代更是不得而知。
「他們往往有一些內在恐懼,你不能指涉他所在的地區、國家,甚至他的名字。」 — 陳依純
不敢問、不可說,成為政治犯家屬在創傷年代的共同遭遇,近年來,依純開始用難民的視角討論戰爭議題。她在影像中的另外兩個真實人物,南洋逃兵與被抓去綠島管訓的鎮長,皆對他們的家族造成集體創傷,年幼時常被長輩們不明所以的各種禁談、小心翼翼行為而嚇著的她說「這樣的恐懼是會蔓延的」,因此她透過 AI 程式演算的方式,將她在綠島大量拍攝的場景進行加密,並將影像中試圖隱射的口述事件以遊戲腳本的形式加以保密,我們可以從影像內的人物、文字、背景去摸索歷史中的線索,像玩家一樣,漫遊另一個時空,卻也描繪了當代的「囚禁」概念。
陳依純在 2021 綠島人權藝術季作品主題《關於獨居者的轉譯》中的其中一作-《戰後野人手札》,以 RPG 角色扮驗遊戲的概念創作動畫,描繪當代的「囚禁」概念。
實體空間、議題發聲與線上展演共構,綠島值得慢下來理解
「歷史是無法窮盡的。」談起人權議題帶給藝術家的意義是什麼,鈞元認為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要面對的人權問題,而我們可以從綠島人權藝術季借鏡的,不再只是將過往歷史的單純以「傳遞知識」的層面來介紹,而是透過創作者思考現代社會中人們的定位與價值,使用新媒體作為創作媒材,給予現代人看待過去、現在,甚至未來的議題時一份指引,藝術家的社會角色,也在此時彰顯:
「連能以創作者角度發聲的我們都不講、都不討論的話,這些事情或許就會直接掩蓋。」 — 陳依純
此外,這屆綠島人權藝術季的會期因為疫情而飽受影響,談及對許多互動與展出改為線上形式的看法,兩位運用新媒體為創作媒介的藝術家倒是不約而同地認為,儘管線上展演及講座型態不失為數位和疫情時代下的藝術拓展方式,但眾多作品都並不只是單純述說著歷史,而是希望藉由與人權園區監獄空間呼應的實體展出,無論沉浸其中的觀影體悟,或跟著行程與現場互動行為產生的觀展體驗,都將讓大家能感受有別於觀光時所見的地理及人文特性。
假如綠島是一面鏡子,這面鏡子映照著什麼,值得藉著一組又一組的藝術家創作,慢下來理解。
洪鈞元|藝術家:Facebook / Website
陳依純|藝術家:Facebook / Website
2021 綠島人權藝術季《假如綠島是一面鏡子》 展期:2021 年 5 月 17 日 ~ 2021 年 9 月 15 日 時間:09:00~17:00 地點:白色恐怖綠島紀念園區(台東縣綠島鄉將軍岩20號) 更多資訊:綠島人權藝術季官方網站、綠島人權藝術季粉絲專頁 ※ 因應防疫政策,綠島人權藝術季將視後續疫情發展隨時調整相關展出與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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