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到一種歲數,行為模式固定了,想法固定了,生活圈也固定了,甚至晚上爬起來上廁所的時間也固定了。唯一不變的是不停地重複這些模組直到功能開始喪失,漸漸忘記機械化之外的感受。
已經有蠻長一段時間,沒有從頭到尾看完一整場表演。我指的是那種開演之前,就在觀眾席等待,看著帷幕打開,第一個音符奏出的那種有始有終,活到一個歲數了你便會明白,其實人並不會真的錯過什麼。
非人物種錯過的東西可多了,那些大江東去浪淘盡,在他們身上跟沒有發生一樣。
不只長相,連成就都凍齡了。這支影響台北當今創作樂團極深刻的大前輩,早在 2000 年左右就蠢蠢欲動,直到 2008 年核心成員阿顯、撥屎相繼退伍後才正式開始,在那張《藍領蜘蛛網》收錄七首歌,只賣 $100 元,裡面的一首歌,乍聽行進致敬伍佰名曲的〈我是一隻狗〉這樣唱著:
我是一隻狗 / 每天跟著大哥走 / 按時早起養活口 / 最愛啃骨頭 1234567 / 一個禮拜七天過 我還是一隻狗只會汪汪叫 / 但是沒人懂
這個「沒人懂」一唱唱絕了自己十年,幾張 EP 與專輯《沒路》、2016《直白一點》雖然已經收服了至今都直奔四字頭的不少年輕人,卻仍不見超乎投注努力的迴響,不但鮮少獎補助或唱片約,更沒見到他們登上主舞台。儘管他們被台北許多名氣十足、文藝範兒滿載的獨立大團所愛戴,一直以來叫好不叫座。
有人認為做音樂事業是一種投機,大紅大紫必大富大貴,但反觀非人物種的路途,比較像是升遷不順遂的上班族,一分的努力往往只有一分的回報,加班沒有加班費,打滾二十年,現在還在滾。
那些從油漬搖滾、短刀般龐克樂汲取的特色,變成徘徊於禮服店與制服店,和無盡社會事中自以為的風情萬種,拿那種膨風掩蓋男性脆弱自卑的油,去掩埋派對散去歡場空、幾人歡聚幾人留、暮然回首僅是曾經擁有的落寞。
非人物種這一路上的理想與生活,通通倒進慾望的臭水溝,餵食給台北這座無罪之城,換來一場場自怨自艾的寄託,他們的演出水平也因為各個時期成員因人而異,不曾被認可過。
值得一提的是,2021 年 3 月 6 日晚上,在 THE WALL 公館登場的「非人物種:我還是一隻狗」,$500 元台幣的專場演出,雖青春歲月情懷依舊,卻在時間流轉後,從流浪狗變成隔壁鄰居家的米克斯,疲憊不堪的人得以嘲笑耍弄,卻又對還有理想的人溫柔。
現階段的非人物種是撥屎、阿顯配上吉他手智明跟鼓手阿來,一直以來的核心撥屎跟阿顯透是那種讓人感覺高不成低不就、像大多數在辦公室裡面與廁所中看這篇文章的你我一樣,沒有真的享受到什麼好處,就太快老去,老到要花大把的時間在面對生活中的愁雲慘霧,一刻不得閒更別提荒唐,每天能維持認份地度日就好,閒散就是奢侈。
以往的演出看起來都像他們逃離現實的出口,但這次不像過去表演總愛酒過三巡,甚至到三巡的後三巡,把聲音、影像、表演全都交給命運,外加微薄的意志力,每次演出品質落差巨大,這天專場卻辦得正式。由朋友組建的團隊加持,從宣傳到周邊販售、共演藝人到聲光燈控,甚至是說話時間也有人負責,那種「我就地下我就酷、我就可以胡作非為」的任性少了,成就在他們 THE WALL 全場完售的票房表現上。
幕簾打開,如同一場回溯之旅,〈異鄉〉的間奏像是遠遠的蟲洞,線性的時間點在此像徘徊於身旁的無數畫面,左邊是十年前、右邊是三天前 ⋯⋯ 在那裡面熟悉的臉看似都沒有改變,台下的人還是在這裏奮力唱著,吉他 riff 向前滾動著,台上的阿顯終於沒有孤單的感覺。
縱然危險 / 還是一樣想念 在這個城市裡面 / 只想要一張清楚的臉
開場後的第一個 talking 段落,就是撥屎提醒現場有買到票的幸運兒們回家嗆朋友:「再拖啊!你以為非人物種會剩超多票的?沒有!」現場歡聲雷動,但他又補了句:「不枉我公關開了兩百張!」全場就在這一次次的自吹自擂中,一次次驗證撥屎是被樂團耽誤的綜藝節目主持人。
最近阿顯的咖啡店「星期天早上」搬去萬隆,恢復營業後生意穩定。之前跟台灣通勤第一品牌的便當店共用同個空間,這群不務正業的餐飲業者們還一起組了個樂團;剛剛撥屎在台上說台通的李毅誠答應要來,結果現場 cue 還是沒人回應。
時間越來越少了,身為現場攝影統籌兼打 pass 手的賴謙暉舉了舉「沒時間了!」的白紙,提醒台上,但對於在現場的每個人來說,那些撥屎在講瘋話的片刻才特別珍貴。以撥屎做為主唱的〈老妖精〉把躁動的氣氛炒地更熱,而上半場的高潮就在銜接上樂團第一熱播金曲〈擺渡人〉中盡力宣洩,那些在觀眾手上載浮載沉的身體,宣告著我們都還是船上的人。
可以了解 / 努力不懈 認真的可憐 / 從前的一切 不再了解 / 努力不懈 前面的前面 / 有著從前的從前
中場不穿鞋子、一說為台灣藍調王子的賽璐璐阿義登場,會木工又會釣魚又會彈吉他,用一把木吉他配上一盞燈,唱著〈無所謂〉,台下不論年紀都受這股淡淡抑鬱的瀟灑所懾服。幾首創作曲之後,小歇片刻的阿義換上電吉他,與回到台上的非人物種合演了〈蕾夢〉,這首徘徊於歡場的男性心聲經典,讓台下再一次沸騰,甚至歌曲告一段落的失物招領時段,台下觀眾還聲嘶大喊「誰的水壺掉了?」、「誰的奶罩掉了?」
非人物種的舞台魅力本身就難以抵擋,在外場音控、來自淺堤的方博操刀下有了十分飽滿而細膩的成果,過去那些用演出品質換成觀眾情感的支票兌現,觀眾對台上的回應直接粗暴,合唱或回嘴讓現場沒有一處倖免,不只是場大型親友同樂會,甚至激情難當的樂迷讓現場出現了新世代樂迷於音樂祭常見的「開圈(circle pit)」。有樂迷還自製了支持鼓手阿來的應援手板,讓撥屎直接請出「呂派」(撥屎姓呂)、「顯派」競選背帶,叫樂迷選邊站。
在台語歌〈一生〉唱著「流著目屎 / 講起你的悲哀 / 感覺見笑 / 續來哭無目屎 ⋯⋯ / 在我的心內 / 有你的話」,自怨自艾二十年,大叔們就是一種不斷在走回頭路的廢物,每當要走出舒適圈,卻因為無法面對真正的一無所有,所以停滯著一起取暖,聽聽他人,平均配額痛楚。
在〈塞你娘的愛〉前,撥屎說,沒看到跟他要公關入場的傷心欲絕許正泰,還跟觀眾募資之後要灌他酒下他藥,但當然是主唱對主唱,逗台下的小姐們笑得很開心。
最後壓軸登場的是撥屎一開始就宣佈「台北市的小柯」的嘉賓濁水溪公社柯仁堅,阿義也回到台上操琴,毫不客氣獻上了〈農村出代誌〉,撥屎自己爆料小柯是自己的高中數學家教,兩人開始講古,讓小柯最後聊到到忘記下台。他們用〈鮑魚心螺肉情〉作為最後的結束,彷彿回歸《藍領蜘蛛網》的起點。
作為在推擠與情緒潰堤的第一首安可,也是這次巡演推出影像的主打歌曲〈離開的意義〉,觀眾衝撞推擠融化在激情的汗水中,但我依稀看見在舞台前群魔亂舞的身影後,有個人影斜斜地站著,沒有一絲節奏律動,而是不停用衣袖擦拭雙眼,想必是在趁著震耳欲聾的吉他與全場走音拖拍的合唱中,伴著失去自制力的外場喇叭失聲痛哭。
明明白白選擇 / 有笑也有捨得 在你眼中該要有的樣子 稀稀落落喧鬧 / 見面不再擁抱 勉強賦予離開的意義
抱怨沒有的另一面是提醒自己還擁有些什麼,雖然能提醒的總是比較少。如果沒有他們這樣嘔出如傳染病般的愁苦悶聲,或許台北就沒有這麼多愁雲慘霧的社會人,嚮往草東街與 Fucked Up Beyond All Repair 的年輕人恐怕也不會這麼快愁容滿面,苦思自己無法理解的解脫。
這種屬於這個城市的愁像是傳承,是國中大學長在廁所交給你第一支菸時,那個遞來賴打的隔壁班不熟的同學,他叫做「非人物種」,你終究會忘記之後再想起來的傢伙。
照片提供 / 現場攝影團隊 賴謙暉、大叔、大洋、翁悅、苗嘉澍、羊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