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歐洲的攝影師，他們離開自己的國家，到美國所進行的創作，不僅成了其個人創作甚至人生的轉折，更成為推動攝影史改變的重要動能。
比如，在1950年代奔走於美國拍下《美國人》的瑞士人Robert Frank，幾乎以其一己之力，用其主觀紀實改變了攝影的方向。
而英國人Paul Graham，在其1990年代末期移居美國後，花了多年的時間奔走在美國大地上，創作了其不斷挑戰攝影媒介，並以視覺來不斷轉化對社會深思熟慮體驗的「美國三部曲」：以高強度的反差展示了美國社會裂痕的《American Night》；以12個不同人物的瞬間的流動展示了強烈的視覺俳句效果的《A shimmer of possibility》；以及呈現紐約街頭前後短暫瞬間的《The Present》。
Paul Graham不僅鞭策自己摒棄攝影界的陳詞濫調，而且他還摒棄自己的陳詞濫調，他總是不斷地從新的視角來挑戰攝影這一媒介。
紐約的PACE畫廊，今年為Paul Graham舉辦了其新作《The Seasons》的展覽。
本來是2月到4月的展覽，因為突如其來的疫情畫廊在3月中旬關閉，而畫廊何時再開門還不知道，但他們將這個展覽順延到了8月。
「《The Seasons》是一組以紐約公園大道（Park Avenue）上的美國銀行總部為主題的作品。我拍攝了幾家大銀行的照片，比如摩根大通、花旗銀行和美國銀行等，照片中的建築物上都清晰地顯示了它們的名字。這個系列參考了16世紀佛蘭德斯畫家老彼得·勃魯蓋爾（Pieter Bruegel the Elder）的繪畫——他描繪了雪景或夏季的豐收。我重新解釋了每個季節的圖像，春天、夏天、冬天，等等，但是，我把它們從16世紀北歐農民的農場生活拋入了21世紀紐約的金融生活中。」 ——Paul Graham
老彼得·勃魯蓋爾在繪畫史上有著威震四海的名號。之所以叫他老彼得·勃魯蓋爾，因為他的兩個叫勃魯蓋爾的兒子也都是畫家，而且其中一個就叫小彼得·勃魯蓋爾，雖然一家人都是畫家，但是兒子們在繪畫上的成就完全不能和父親並論。作為與意大利在文藝復興興盛時期相提並論的地區，北部歐洲的佛蘭德斯是無法被忽視的，而生活在該地區安特衛普的老彼得·勃魯蓋爾，則成為當時的主要代表。
《The Seasons》是勃魯蓋爾受當時安特衛普的著名商人銀行家和藝術品收藏家Nicolaes Jonghelinck的委託所畫。按照當時該地對季節的分類，分為六個：早春、晚春、早夏、晚夏，秋、冬。所以，勃魯蓋爾的《The Seasons》系列一共六張，但很遺憾的是其中一張晚春早已消失兩百多年，所以只剩下5張。但是，這剩下的5張，都進入了世界上最重要的油畫行列，目前也都分散於世界各重要博物館中。
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油畫館藏中，最有份量之一的一張作品，便是勃魯蓋爾《The Seasons》系列的「晚夏」。
受金融危機的啟發，Paul Graham開始拍攝位於紐約公園大道上的美國主要銀行的總部大樓。在約一年後，他開始感覺到自己的作品與勃魯蓋爾的《The Seasons》系列之間的聯繫。
住在紐約的Paul Graham，或許是某一次在大都會觀看了那張「晚夏」之後，受到了啟發。那是農民們在秋收季的農忙中的午餐和休息，這與午間在紐約的銀行大樓前的午餐和休息構成了某種聯繫。他將16世紀佛蘭德斯的農民生活，轉換到了21世紀紐約的金融世界中。
16世紀的安特衛普 VS 21世紀的紐約
那時的安特衛普和當下的紐約，有什麼可比性嗎？如果將時間撥回到當時，安特衛普在1531年開設了歐洲首家證券交易所，其金融業隨之興起。在16世紀，北部歐洲的港口城市安特衛普，已經成為歐洲最繁榮的商業、金融城市和最大貿易港口。所以，16世紀的安特衛普和當下的紐約，只是在不同的時空下承擔著世界金融中心的位置。
Paul Graham以午間休息時在紐約花園大道上各銀行大樓前往來的上班族的攝影和16世紀北歐農民的油畫之間的差異，進而提出他的歷史觀點，將從中世紀的封建制度中誕生的文藝復興時期的經濟體制與目前通行於世界的全球化經濟體制下的普通工人的處境進行對比：他們都被某種經濟關係所主宰，都成為某種制度的束縛。
我們現代人類，正不斷地被科技和資本所異化，而這過程正在加速進行中，我們被捲入時代的漩渦之中，但當我們觀看到幾百年前的帶有田園風景的油畫時，那畫面上所呈現的幾百年前的人與人之間，人與土地之間，人與社會之間的政治、經濟、人際關係等，都處在一種相對簡單的生產生活的過程中，這吸引了我們，讓面對幾百年前油畫的我們，產生出一種強烈的缺失感、脆弱感和被剝奪感。
或許，在老勃魯蓋爾的油畫前，我們會產生一種與過去的連結，與整個人類的過去的連結，這似乎是本能而生出的對人類過往的鄉愁。
即便你不知道生活在過去真正意味著什麼，但那種對更平靜和更簡單的生活的掌控感，會讓身處現代社會的我們產生精神上的放鬆和些許的自由感。
被諸多的現代病症籠罩的我們，正陷於無邊無際的工作、社交活動、消費慾望、成功的慾望之中，我們總以為能做什麼，總以為之後我們能做什麼，但實際上，我們沒有那種完全的自由。
我們的生活，永遠都像鐘擺一樣，在一種衝動和無限的凝滯現狀之間，來回擺動。而在這擺動之間，匆匆便抵達了人生的終點。
而在這過程中，要活下去的現實和資本、科技的力量，都在攪亂我們內心的平靜，那種在老勃魯蓋爾的油畫中幾百年前的農民們在無可選擇下順勢而為的平靜，我們幾乎無法享有了，現代社會帶來了人的解放帶來了生活的便利，讓人更為強大，畢竟，這是一個連在便利店買酸奶都有十好幾種選擇的時代。但問題是，我們的精神更為自由、平靜了嗎？
因此，我們陷入了一種無法擺脫的焦慮中，這或許是因為我們失去了曾經擁有的東西：一個平靜的精神世界。
老勃魯蓋爾《The Seasons》系列的風景畫，經過Paul Graham的現代詮釋，讓幾百年的時空，成為一種重要的力量，對觀看作品的我們重重的地一擊。時間所帶來的歷史感，被轉化成一種觀看的力量，要求我們去思考我們在現代社會中的處境。
油畫中幾百年前的田園風景不再了，遼闊的人與土地和自然之間向遠處延伸的空間感不再了，地平線也不再了。取而代之的，是現代的銀行大樓們，擋住瞭望向遠方的地平線，這股現代的現實力量，將人們原來所擁有的空間、自由、平靜和夢想等，一律強勢攔截。
如果說精心構圖的油畫和攝影之間還有什麼蓄意的差異，那麼就是Paul Graham完全以手持相機、以曝光時間為千分之一秒完成了這個系列，他這次完全是抓取下瞬間，且不做任何的精心安排和導演。
這些脆弱和不完美的攝影質感，大概是Paul Graham意在以此來強調：與幾百年前油畫中的時代相比，現代人在被現實異化的過程中，所共同面臨的最大問題——我們的精神正陷入脆弱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