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欣賞美國攝影師Meghann Riepenhoff具有特色的「動態藍曬」作品時,與其說她將海岸帶到了我們面前,不如說她將我們帶到了海岸邊。
她的作品既不同於繪畫,也不同於攝影。她並不是以人作為主體來一筆一筆描繪下景觀,也不是用底片和相機對景觀進行拍攝,而是以一種創意的藍曬法,直接從大自然中獲取印記,讓自然本身作為創作者,成為創作的主體。同時,她挑戰了攝影的時間概念,她並非將瞬間的景觀凝固於底片中,而是通過創意的藍曬法,讓作品一直處於和陽光的反應過程中。
所以,如果你有一幅Meghann Riepenhoff的作品,每隔一段時間拿出來欣賞的話,大概會發現,每次都會有微妙的不同。以Meghann Riepenhoff自己的話說,她的作品,是按照地質時間的長度來衡量的,她想要通過拉長時間的單位尺度,來改變我們對攝影時間概念的通常理解。
在最初按照自己的方法創作時,Meghann Riepenhoff還專程詢問過化學相關領域的專家,她也想知道自己的作品在一百年甚至更長的時間之後,會是什麼樣子,而她得到的答案是:結果並不確定。因此,動態成了她作品的核心要素之一,若從形而上來講,不確定性與我們自身及周遭環境的存在狀態,達到了某種程度上的統一。我們一直嚮往永恆,渴望不變,然而,變化才是唯一的永恆。
Q & A
傅爾得:我想知道是什麼啟發您進入了攝影領域?而您是如何發展出自己的獨特性的?
Meghann:我大學時主修繪畫,但選修了一些攝影課程。我的老師非常棒,他讓我對攝影真正產生了好奇。我喜歡魔力一般的暗房,很享受在裡面觀察作品沖印的過程,以及製作針孔相機等。最後,我迷上了傳統的彩色沖印。要說到作品的獨特性,我的風格是在很多時間和創作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同時也經歷了多次的嘗試和失誤,由此最終形成了屬於我的獨一無二的影像。
傅爾得:您的作品被外界稱為無相機式的與景觀和海洋融為一體的“獨特的動態藍曬”。在創作過程中,時機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您的作品?
Meghann:時機的確是我在創作中的一個主要因素。在某種程度上,我所有的藍曬作品都是在研究我們如何處理與周圍環境的關係,包括我們如何感知對景觀的控制等。我從2012年開始進行《濱海漂流》系列的創作,從那時開始,我創作的很大部分都是基於偶然。現在,隨著時間的大量累積,在某些情況下,我已經可以預測到一張作品最後大概會如何呈現,但即便如此,在創作過程中還是會出現讓我感到驚訝的新東西。
傅爾得:在通常情況下,您如何運用海浪、雨水、風和沈淀物等來進行創作?能說說您在拍攝過程中遇到的困難嗎?而您又是如何克服的呢?
Meghann:自然景觀的環境往往是一個主要的挑戰。那些平靜的海浪常常會把我的相紙和裝備帶走,但好在,這些浪又會將它們帶回來。風也會把我的相紙吹到海灘上,還有狗和孩子們會從我的相紙上跑過。有時,強烈的暴風雨會浸透我的相紙,將其毀成碎片。印像中最具挑戰性的事情之一,便是我當時的所有作品都凍在了地上。我嘗試過用鹽和一種專門清除道路上的冰的工具,來把相紙解凍後從地面挖出來。那樣能救回一些,但有一些就完全不可能拿出來了。在創作時,我需要保持平衡,我明白與自然進行合作,便意味著將面對意想不到的事,而同時也要創造性地找到相應的解決方法。
傅爾得:正因如此,您的畫面中常會有一些無法控制的東西,您如何看待攝影的無常和不可控性?
Meghann:攝影是一個超級有趣的領域,自從被發現或發明以來,它便一直在重新定義自己。從19世紀到現在,每一種新的成像方法都會產生新的圖像,同時教給我們新的觀察方法,我對攝影媒介的這點很是著迷。對於製造商來說,製造具有“檔案”性質的材料的壓力很大,如在作品保存方面,圖像持續的時間會越來越長,但這似乎也忽略了一個基本事實,即所有的東西都會隨著時間而改變。圖像,其實跟雕塑、繪畫、河流、海洋,甚至人等等一樣,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改變,並不斷回應著環境。如果要看到這種變化,我們可能需要改變時間的尺度,比如,以比人類平均壽命更長的時間尺度來看。但無論我們是否能觀察得到,這種變化都是存在和真實的。我決定接受攝影圖像的潛在動態可能性,並以一個地質時間的尺度,來看待一件作品的生命週期。
傅爾得:如您的創作方法,您對一個地方的攝影探索不僅是視覺上的,而且還是自然和物理上的。就作品來看,您認為是觀者瞥見了照片所在的地方,還是那個地方通過您的創作在回頭看我們?
Meghann:我的每一張照片都像是某個地方的指紋,因為那個地方的特定時刻和地點也嵌入了照片之中。我也給這些圖片都加上了具體的地點、日期等信息。但是,就信息來講,地點卻有可能完全是模糊的。然而,我認為這樣可以將對非常具體的地方的記錄,轉化為對海洋的浩瀚、崇高感等更為集體性的理解上來。
傅爾得:我想知道,從《濱海漂流》系列到《交錯帶》系列,您的關注點發生了哪些變化?這些變化是否影響了您對攝影的看法?
Meghann:這兩個系列完全擴展了我的觀看和思考方式,特別是關於無常、時間、物質、協作和混亂等概念。我最喜歡那些能引發問題的影像,因為能不斷地激發出我的新想法。
傅爾得:經常有人拿您的作品和抽像畫作比較,比如用色彩來表達情感的馬克·羅斯科(Mark Rothko),用單色光的物質性和非物質性來表達精神存在的詹姆斯·特雷爾(James Turrell)等。您認為自己作品中抽象的色域和單一的色彩表達了什麼?
Meghann:我很感激這些比較,也很榮幸我的作品能與羅斯科和特雷爾的作品相提並論。美國作家麗貝卡·索爾尼(Rebecca Solnit)用一種讓我感覺非常真實的方式描述了藍色:“多年來,我一直被遠處地平線上的藍色所打動,那種顏色代表著地平線,代表著遙遠的山脈,代表著遠方的一切。距離的顏色是一種情感的顏色,是孤獨和慾望的顏色,是從這裡看到那裡的顏色,是你所不在的地方的顏色,以及你永遠無法到達的地方的顏色。因為藍色不是在遙遠的地平線上,而是在你和山脈之間的大氣距離上”。我聽說特雷爾對藍色的描述是既堅實又空洞,既存在又空無。藍色對我們來說有一種神秘的屬性,它是我們看到大海和天空的方式,也是我們看到一些最奇幻和神秘的地方的方式。
傅爾得:那麼,您認為自己的攝影作品是紀實還是抽象?
Meghann:借用藝術家兼作家Walead Beshty的話,我的作品是超文本的。它們可能看起來很抽象,但實際上是對風景的真實印象。
傅爾得:您進行此種藍曬創作的長期目標是什麼?
Meghann:就我個人來講,我主要的目標是努力工作,友善待人。在工作室的每一天都像是一份禮物,通過攝影,我所遇到的所有優秀的有創意的人,都是我在創作中不可替代的動力。
傅爾得:您怎麼看待在攝影史上最早開始創作藻類系列藍曬作品的攝影師和植物學家安娜·阿特金斯(Anna Atkins,1799-1871)?您怎麼看待她在在歷史上運用攝影這一媒介的價值?作為一位在現今時代運用藍曬法進行創作的攝影師,您認為與攝影史早期相比,時代所給予您的有什麼不一樣嗎?
Meghann:阿特金斯是我創作《濱海漂流》系列的主要影響因素,特別是在早期階段。她早期的藍曬作品是第一批顯示攝影和海岸之間聯繫的照片,那些圖像正是我選擇用藍曬進行創作的原因。作為第一個使用攝影為科學著作進行插畫說明的人,作為攝影史上第一本攝影書的作者,作為有攝影史上具有爭議的第一位女攝影師,她在攝影史上的地位絕對是至高無上的。當然,由於女性的身份,她在很大程度上曾被歷史所遺忘,但幸運的是,在如今,像Larry Schaaf和Joshua Chuang這樣的聲音一直在呼籲人們關注她的作品。在阿特金斯所處的時代,女性在這個領域並沒有受到重視,儘管在當下,這個領域仍然存在許多令人憎惡的不平等,但我很幸運地生活在一個女性可以得到認可的時代。我們所有的當代實踐者,都多少從過去的創作中獲過益。我很感激阿特金斯的創作,以及在我之前的前輩們所做的所有創作,這些都讓我能有一個平台進行思考、回應和創作。
Meghann Riepenhoff通過對藍曬法進行部分的化學處理,來達到永恆的變化這一點。藍曬是自攝影術誕生以來最古典的固定影像法之一,而且也相對穩定,因此,我們至今依舊能夠欣賞到植物學家安娜·阿特金斯在一百七十多年前以藍曬法製作的藻類植物影像。她以這種方法製作了攝影史上的第一本攝影書,這部如今無比珍貴的只有17個副本的書,雖然只能在世界最主要的圖書館中欣賞到,然而,卻也成為Meghann Riepenhoff的創作靈感來源之一。
Meghann Riepenhoff在紙基上塗上化學乳劑,等其晾乾後帶到戶外,將它們暴露在自然環境中。絕大部分的時候,她會讓紙基部分浸入不同地方的海浪中,而有時,她也會在暴雨時將其掛在樹枝上,或者在冬天時將其埋入雪堆中。當海浪、鹽、雨雪、沙子、碎屑和其他雜質等,和陽光中的紫外線一起在紙基上進行作用和反應時,就會出現意想不到的景象,不過創作過程到此還沒有結束,在最後的顯影步驟中,Meghann Riepenhoff進行了保留式的處理,她並沒有完全洗去紙基上殘留的化學物質,因此,她的作品會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環境的變化,而永遠處於變化之中。
2017年展出的《濱海漂流(Littoral Drift)》系列,便是藉由自然的海岸景觀,對變動所進行的探討。沙子和泥沙在風和波浪的作用下沿著海岸漂移,Meghann Riepenhoff讓這一過程自身進入了相紙內。在顯影沖洗中,她在紙上殘餘了部分藥劑,因此,作品的顏色可能會隨著時間進行波動,而相紙上的鹽類晶體也可能會持續在表面綻放,這回應了這個系列的主題漂流的移動特質,而從更廣闊的層面上,這種自然自身持續進行的創作,將無常、不確定性和時間等變成了主題,反應了一種超乎人類生命所能經驗的更永恆的動態力量。
站在Meghann Riepenhoff的作品前,若閉上雙眼,我們彷彿走到了海邊,彷彿腳底踩著細沙,感受海浪或輕柔或爆裂地在腳邊翻湧,在海浪的起伏遊走間,泡沫在腳踝處的集體熄滅帶給皮膚的收縮感,夾雜著帶有鹹味的海風一起,將海的能量帶給了我們。而睜開雙眼時,我們若仔細看看畫面中的紋路,甚至能辨別到沙粒和海水移動的方向。
Meghann Riepenhoff的作品是對自然的真實切片,其將我們對自然精神的體驗,對時間與空間的體驗等,都濃縮在了其中。如果說這些作品能帶來一種精神上的享受,那便是哲學意義上對人的存在的感知。
Meghann Riepenhoff不僅處理了人與自然之間的聯結與反應,隨著項目的進行,她更深入到人與自然、環境之間的控制層面上來。
如果說《濱海漂流》探討的是人類對自然的審美需求,那麼,Meghann Riepenhoff在接下來的2019年展現給觀眾的作品《交錯帶(Ecotone)》系列,則探討了社會性和現實性的層面,這個系列通過更為幾何式的抽象呈現,探討了自然循環、人類對自然環境的互動、干預、索取與破壞,也即環境的惡化。
由於工業及社會的發展需求,人類的對環境的破壞以及隨之而來的極端天氣開始頻繁出現,Meghann Riepenhoff開始攜帶著紙基,尋找那些處於危險境況中的水域,並以其作為曝光對象。如正經歷歷史最低水位的美國猶他州的大鹽湖,位於舊金山太平洋沿岸聚集了工業廢料的有毒海灘等。此外,她還在相紙上呈現了極端天氣,如將紙曝光在連續幾天的暴風雨中,而且,她還將紙進行折疊以隱喻人類對自然所進行的干預,如此,狂風和雨滴在紙上則會形成十字或幾何圖形。最後形成的畫面中,我們不僅能欣賞到自然本身強大的能動性,還能看到在人為乾預之後的圖案走向,這向我們提出了一個問題:我們如何想像自己與環境的互動?
如果說《濱海漂流》和《交錯帶》兩個系列之間存在著遞進關係,那便是從自然之於人,到了人之於自然的深入探索。Meghann Riepenhoff從我們對自然的精神享受,跨越到了對人類因自身的發展而對環境進行破壞的社會批判中。
通過基於現實的影像創作,Meghann Riepenhoff隱喻了當代的人類經驗。若跳出現實的層面,這兩個系列都因她與自然作為共同主體的創作,而產生了抽象性的影像,我們從中感受到了感性與理性交織的雙重奏。除開人類與環境的交互關係,這些基於現實景觀的抽象性影像,無疑將我們送進了一個對時間與空間進行體驗與感知的精神維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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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ghann Riepenhoff
1979年出生於美國佐治亞州的亞特蘭大市,目前工作、生活於華盛頓州的班布里奇島和加州的舊金山。她在佐治亞大學獲得攝影學士學位,並在舊金山藝術學院獲得藝術碩士學位。她的藍曬作品曾展出於亞特蘭大高等藝術博物館、波士頓美術館、丹佛藝術博物館、紐約公共圖書館、芝加哥當代攝影博物館等等多家藝術機構。其作品也被多家重量級藝術機構收藏,如舊金山現代藝術博物館、水牛城奧爾布賴特-諾克斯美術館等等。她是2018年古根海姆獎的獲得者。
刊載於《城市畫報》雜誌2019年10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