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昨天在微信收到上海攝影藝術中心創辦者劉香成先生發來的其美術館的新展資訊時,發現此次的英國攝影師雙人展中,其中一位是Anna Fox。曾在2013年夏季,攝影師周仰和我一起共同在英國完成了一個系列採訪英國攝影師的項目,那些訪問已陸續在兩家不同的雜誌上進行了全部的發表。趁上海攝影藝術中心目前展覽之際,再次翻出這篇舊文,或許,大家可以對Anna Fox這位英國攝影師進行更多的瞭解。
Anna Fox是1980年代英國新彩色紀實攝影具有代表性的一員,她執著地對鄉村故事進行的影像探索,是我們瞭解英國深層文化的窗口。Anna Fox曾是Martin Parr和Paul Graham的學生,大學剛畢業,便前往倫敦拍攝了其成名作《工作站》系列,也是在1986年,馬丁·帕爾也出版了他攝影生涯中具有代表性開端的作品《最後的度假勝地》(The Last Resort)。他們都是英國彩色攝影的開端,也都使得嘲諷成為他們具有特色的攝影語言。但是,1990年代開始,Anna Fox的影像,卻逐漸從公共領域邁向更私人經驗,不僅如此,她一直深深根植於英國的鄉村,致力於將她身邊的點滴,用視覺來進行呈現。
從倫敦上的這一列火車中,只有四節車廂開向英格蘭東南方向的小鎮法納姆(Farnham),稍不注意,就會錯過。如果不是去和女攝影師安娜·福克斯(Anna Fox)碰面,這個叫法納姆的地方,大概會像世界上的很多地方一樣,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光顧。
法納姆剛下過雨,地面帶著些許潮濕的反光,映照著昏暗的天色,走出小站台,往鎮上走,發現和倫敦比起來,英國小鎮有著出奇的安靜。走在街上的大多是老人,他們帶著跟自己相處時才有的隨意表情,步伐緩慢。
安娜·福克斯是法納姆創意藝術大學(University for the Creative Arts)攝影碩士課程的教授,她的辦公樓正在裝修,整個訪談中,辦公室門外一直在敲敲打打。但是,聊著聊著,嘈雜之音竟也被忽略了。
作為英國1980年代彩色紀實攝影先驅的一員,安娜·福克斯因其拍攝的《工作站(Work Stations)》系列而在英國攝影史上有了一個位置。
《工作站》是倫敦博物館和《Camera work》雜誌共同委託的一個項目,為了完成這個項目,1986年至1988年間,安娜·福克斯一直在倫敦的各辦公室間穿梭,紀錄下當時上班族的多樣姿態。
1980年代,撒切爾執掌著一個大衰退期的英國,她開始大刀闊斧進行改革,削減公部門,削減財政開支,打破國有體制,削弱工會,從根本上將英國從福利國家改變為新自由主義經濟體。伴隨著改革,倫敦在那時正逐漸向全球金融中心的角色轉變,都會人的工作和生活形態都在發生改變,倫敦的辦公室新形態,以及員工在新的競爭環境中的表現,都在安娜·福克斯的《工作站》中被呈現。對當時急劇變動的社會,《工作站》正好做了一個有趣的樣本切片。
▼ Anna Fox. Work Stations (1987-88)
安娜·福克斯的作品,帶有明顯的1980年代英國新彩色紀實風格,其彩色攝影消融了時間和距離,將人們在辦公室的瞬間情景直接帶到觀者面前,更重要的,還在於其影像不僅呈現了當時英國政治經濟的改變,還對當時辦公室文化的滑稽一面進行了嫻熟的嘲諷。
其實,那並不是安娜·福克斯第一次拍辦公室,在大學畢業的最後一年,在拍攝的項目《貝辛斯托克》(Basingstoke)中,她就曾進入過貝辛斯托克小鎮的辦公室進行過拍攝。
貝辛斯托克是法納姆附近的一個小鎮,居民大都是政府1960年代從倫敦貧民窟遷出的貧民,「基本上我的拍攝可以分成四個類別:居民的家;購物,那裡有非常大的購物中心,在那個年代是很少見,購物成為一項很重要的活動;休閒;辦公室生活,辦公生活在那時是很蓬勃的現象」。
在《貝辛斯托克》系列中,可以很明顯地看到保羅·格雷厄姆(Paul Graham)和馬丁·帕爾(Martin Parr)對安娜·福克斯的共同影響:不僅是用中畫幅相機、彩色負片、便攜式閃光燈等拍攝方法,而且,在運用彩色攝影對當下進行即刻反應,運用嘲諷的影像語言進行表達,以及關注日常生活等方面,都明顯地帶著老師的影子。
當時,安娜·福克斯還是她現在所執教的大學的一名學生,法納姆的創意藝術大學是英國最早開設攝影課程的五個學校之一,而她當時的老師中,便有馬丁·帕爾和保羅·格雷厄姆。
就在安娜·福克斯結束拍攝《貝辛斯托克》後,前往倫敦拍攝了其成名作《工作站》系列的1986年,馬丁·帕爾也出版了他攝影生涯中具有代表性開端的作品《最後的度假勝地》(The Last Resort)。無論是在拍攝過程中因師生關係而對攝影達成的共識,還是他們之後所呈現的相似影像語言,都讓安娜·福克斯成為1980年代英國新彩色紀實攝影師中具有代表性的一員。
2015年5月,安娜·福克斯的《度假勝地Ⅱ》(ResortⅡ)出版,和此前不久出版的《度假勝地Ⅰ》(Resort Ⅰ)一起,這個系列的拍攝都是由英國的連鎖度假村公司Butlins委任的。
Butlins是1930年代成立的主要給工人階級家庭度假的營地,「現在他們想改變品牌形象,希望吸引更多的中產階級,我受委託拍這個案子」。
▼ Anna Fox. ResortⅡ
安娜·福克斯的《度假勝地Ⅰ》拍攝的一般普通家庭的度假休閒,而《度假勝地Ⅱ》則大有不同,其為Butlins公司想要擴大經營領域的舉措,「週末會有成人派對,很多男人會打扮成女人,有人打扮成Amy Winehouse(艾米·懷恩豪斯,英國已故女歌手),有一大批打扮成貓王的,也會出現各種古怪的裝束」。
▼ Anna Fox. Resort Ⅰ
安娜·福克斯通過對英國人休閒活動的拍攝,挖掘了英國的國民性以及深層的英國文化。而這與馬丁·帕爾1980年代拍攝《最後的度假勝地》對撒切爾執政時代及英國中產階級的嘲諷有別。
此外,即使是1980年代的彩色紀實攝影的一員,她在日後的拍攝中,並沒有完全遵循老師們的工作形態,「我看過馬丁·帕爾和保羅·格雷厄姆的工作狀態,大多數情況下,他們與拍攝對象都沒有什麼實際接觸。我不覺得這有錯,但我自己做不到那樣。基本上我一定要和拍攝對象交談,如果拍之前沒能聊上,拍之後也會去交談,除非對方直接走掉了。我的拍攝方式是比要接近拍攝對象,那樣的話,他們會認為自己在為相機進行表演,這就在照片中創造了戲劇感」。
即使《工作站》給了安娜·福克斯在英國攝影界一個清楚的定位,但從她日後的大量創作來看,她已逐漸從社會紀實轉到對自身的內在探索與追認。
對安娜·福克斯來講,攝影和文學、電影一樣,是講故事的手段。她的拍攝,正是在對日常生活的探索中,不斷拓展故事的敘述方法,以抵達日常表象之下的核心,「我把自己看作紀實攝影師以及講故事的人,我總是在這兩個方向上走。我的拍攝有一種小說性,這一點很重要,同時我指向現實」。
安娜·福克斯一直在突破紀實攝影上不停實踐,她的一系列向自我探索的作品中,都體現了紀實攝影中的真相與虛構,「我不認為影像完全就是真相,但故事總有真實的內核,就像小說作家,可以通過構建故事來達到真相」。
《蟑螂日記(Cockroach Diary)》是安娜·福克斯從1996到1999年間拍攝的一個項目,這個系列早已不再是社會紀實,而是關於她和朋友們在年輕時的私密回憶。
▼ Anna Fox. Cockroach Diary 1996-1999
安娜·福克斯除了大學畢業後的十幾年時間住在倫敦外,其餘時間她都住在英國的鄉村裡。
在倫敦工作期間,安娜·福克斯在北倫敦買了一個維多利亞式的房子,因為經濟原因,她將房子分租給一些朋友,「我們當時都很年輕,二三十歲。在倫敦居住很昂貴,所以我們都擠在一幢房子里。整條街都差不多,都是各種年輕人、移民,被房東擠在一個房子里」。而某種程度上,這群游離在倫敦邊緣的年輕人,被現在的安娜·福克斯視為「一群無用的人」,蟑螂日記里的照片,「有種尊嚴感,是獻給所有在那裡住過的人的」。
實質上,因為大家的生活習慣和經濟原因,安娜·福克斯的房子里當時真的出現了大量的蟑螂,她一度非常焦慮,不斷地和住在她房子里的朋友們爭吵,朋友們後來陸續搬走。
賣掉房子後,安娜·福克斯搬回鄉村,一直住在法納姆,在大學任教。近幾年,她又出版了一本關於倫敦那間房子的書:《Hewitt街41號》。
為了做這本書,安娜·福克斯除了拍攝一些私人的物品,還給之間到過她房子的人都發了郵件,詢問他們的印象。這個郵件名單中,也包括她當時的男朋友。
通過這個項目,安娜·福克斯對她和那座房子的關係,與她曾經共享過那座房子的朋友們之間的關係,以及對他們曾經碎片化的生活方式進行了深入的探索。「我好像是個考古學家,偶然發現了一些以前部落留下的痕跡,手工藝品和各種物件,以及通過無關輕重的敘事傳達的訊息」。
進入1990年代,安娜·福克斯便開始突破社會紀實,不斷探索私人領域。
而在1980年代的英國,整個英國的攝影創作更偏向公眾,「在我上大學的時候,拍自己的私人生活被認為是錯的,直到南·戈爾丁(Nan Goldin)出現之後,情況才不同,雖然拉里·克拉克(Larry Clark)在更早的時候就出版了《Tulsa》這本書。五、六年之後,我開始在這方面進行探索,對拍與自己有關的題材,我更有興趣。同時,我想要試試作為拍攝對象的一員是什麼感受」。
從1991年開始,安娜·福克斯便開始拍攝自己祖母和母親住過的《鄉村(the village)》系列,「這個系列是關於我外祖母生活的村莊,我媽媽也在那裡長大,我腦子里有許多那裡的人的故事,在這個系列向中,我向更私人的內容跨進了一步」。
▼ Anna Fox. The Village. 1991-1993
在《鄉村》系列中,安娜·福克斯將鏡頭對準了鄉村的女性,關於她們的成長,日常生活以及內心故事,「我是在探索那種伴隨我長大的價值觀,另外這也代表了英國特別是南部的鄉村都發生著什麼」。
安娜·福克斯基本上在鄉村成長、工作、生活,她以鄉村為題材,拍了一系列作品,如1999年她從倫敦回到鄉下居住後,拍攝了《返回鄉村(back to the village)》系列,「關於鄉村,明信片裡面總是有一些看起來溫馨的小屋、美麗的花園等,村莊里確實是有這些,但我想要觸及核心的東西,如村莊的文化、生活」。
▼ Anna Fox.Back to The Village. 1999-2008
安娜·福克斯總是試圖觸及表象之下的本質,在《鄉村女孩(Country Girls)》這個系列中,她找了鄉村樂隊的朋友 Alison Goldfrapp 作為模特來拍攝,「這個作品是關於鄉間的年輕女性,圍繞焦慮和幽閉恐懼而來。鄉間是挺暴力的地方,鎮上星期五、星期六晚上總會發生鬥毆,你不會覺得安全、舒適,所以,我的作品是對此的回應。還有一些真實的個人的故事,也有關於一個年輕女子在鄉間被謀殺的故事,那個地方就在我住的附近,但那是1900年代早期的事了」。
▼ Anna Fox.Country Girls. 1996-2001
儘管安娜·福克斯的攝影創作逐漸由社會紀實發展為私人敘事,但是其影像語言中的嘲諷風格卻沿襲下來。「我想嘲諷是一種傳統,來自文學、電影。我們有一些非常棒的諷刺電影,也有很長的喜劇歷史,既荒謬又譏諷。我父親也很愛喜劇,我小時候看了很多喜劇。我記得馬丁·帕爾在做我的老師時,就一直在談論喜劇,他是個喜劇迷」。
▼ Anna Fox.Spitting. 2015
雖然法納姆離倫敦的火車只需約一小時,但在安娜·福克斯所住的村子里,「有一些人從來都不怎麼去倫敦,可能他們一生中只去過一、二次」。類似這樣遙遠封閉的英國鄉村文化,我們無疑是陌生的,但安娜·福克斯執著地對鄉村故事進行的影像探索,是我們瞭解英國深層文化的窗口。
「上大學時,我就發現攝影是一個講故事的好方法。我想講的故事,都是關於日常生活的,我不用去幾百英里遠的地方」。
Q & A:
Q:關於《工作站》這本書,最特別的是你讓辦公室看起來很有趣,但通常它們在視覺上是乏味的。
Anna Fox:對我來說,一切都有視覺呈現的潛力。我常常跟學生說,我們總有一天會呆在一個房間里一星期來拍個項目,因為這樣來測試自己會很有意思。所以我認為任何事物都有潛力成為一張照片。
Q:從《工作站》到《村莊》,你的關注點從公眾轉向了個人。
Anna Fox:沒錯。但同樣,我並未確切地說明,人們當時並不知道我外祖母住在那裡,我母親也住在那兒。都是村子里種的花,房屋的名字,女人們做的工作等等,都是關於女人的生活。但這是對村莊女人的批判。
Q:你在那個村子長大嗎?
Anna Fox:我沒有,我母親在那長大。我外祖母住在那裡。我在不同的村子長大,那個地方我還沒拍。《回到村莊》是拍的我現在住的村子,「回到」是因為我從倫敦回到村莊。
Q:從《村莊》到《回到村莊》這之間,發生了很多事吧?
Anna Fox:是的,中間還有很多別的作品。比如有「Hewitt街41號」這本書,實際上這本書會讓你有一個感覺,這並不是一本很設計的書,當然它確實很優秀的設計師設計的。他設計得看起來好像是學校里的練習本,它幾乎是關於這個屋子的研究,我只是把上百張照片發給了設計師,還有這些相關往來郵件。他把它們設計成書。
Q:攝影行業也發生了很多變化,像你先前說的,以前人們不太能接受攝影師拍自身的生活,但現在這類私生活攝影成風,你怎麼看?
Anna Fox:我覺得這挺重要的,但作品必須能向別人傳達一些東西,這也是另一個問題。我常常會問學生,你們為了誰做作品?如果他們說是為了自己做,我會質疑,這就夠了嗎?如果你很有錢,你可以不用考慮工作,那也未嘗不可。但通常我認為一個個人項目,需要觸及的不僅僅是你自己,或者說得足夠吸引人,以便人們想要去看。不然人們不會來看你的作品,這一點得通過你的視覺策略或者你展現出來的信息達成。
Q:你可以說是英國最重要的彩色攝影師之一,你對黑白和彩色這個問題怎麼看?
Anna Fox:我偶爾用黑白拍,當然最開始拍照是黑白的。這個系列其實也展現了我的風格的變遷,不僅僅是關於她的,也反應出我自己的變化。你可以在照片中看出來,在《村莊》項目中,我特意用黑白拍了花園,因為黑白有那種戲劇感,通過它可以讓照片更戲劇化。所以這樣讓這些花園看起來好像空的劇場,彩色要達到這效果更為複雜,或許就得打燈什麼的。我不是說拍黑白容易,事情不是這樣。但黑白簡化一個場景,或許以後我還會用更多黑白,但之前很多我想表達的東西,我希望人們可以感覺更與照片有聯繫。彩色就有這效果,它讓你覺得照片里的事就像發生在街角。黑白則創造距離感,所以我只是還沒找到很多用黑白的理由,但不是說我沒有興趣。很多人要麼是彩色攝影師,要麼只拍黑白。我雖然看起來好像是彩色攝影師,但我不覺得一直會這樣,我想我會慢慢更多拍黑白,它讓觀眾產生距離。
Q:作為老師,你教給學生的最重要的是什麼?
Anna Fox:當然,首先是技術,那是很重要的。但同樣,怎樣花很長時間發展一個作品,怎樣做前期研究,我覺得能教給他們的主要的東西其實是熱情度,還有好奇心,他們會需要這兩樣,如果要當攝影師而沒有這些,其他都沒用。但我們這裡也不僅僅培養攝影師,也教策展、編輯等與攝影及周邊相關的籠統課程。我們不會說如果你當不成攝影師就是失敗的,與攝影相關有很多其他職業,這點很重要。另外,我也寫教育類的書,我希望讓過程可以被看到,這樣大家可以更明白,你不一定要自己設計書或者自己策展,有很多人可以合作。而通常來說,關於攝影這一點很多人並不清楚。
刊載於《攝影世界》雜誌2015年9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