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堪稱「酷暑」的季節,魔力是吸著大夥兒往山中尋覓、向水裡梭游,又或者窩在家極盡耍懶之能事、找自己最舒適的度夏方法:吃適宜而能覺得舒爽的食、飲透心涼的酒水,也有人到嚮往的城鎮,過上理想中的日子 ── 循著自己的步調,體驗感到愉悅暢快的生活。夏日,宜快活。 先前【夏日,宜快活】特輯剛帶大家到訪宜蘭,看那群熱愛大海而選擇移居追浪的人們,用各自懷抱的理念與好手藝,藉由浪人美食傳遞愛與自由,讓宜蘭成為他們的宜居之地。而人人眼中的「僻靜之土」花蓮,則是這次故事關注的所在 ── 這裡步調很慢?那只是一個標籤,對曾是劇場人的陶維均來說,從移居到宜居,雖說無關乎季節,但他以自己的方式,在這裡找到並實踐著自己的快活人生。
「我剛剛打完籃球,所以上面黑黑的。」他比了比被包紮起來的指頭。「斷掉了。」陶維均説移居到花蓮後,他多以開車代步,變胖,身體卻沒有意識過來,因此打球時就受了傷。
這是移居花蓮的壞處之一 ── 他想了很久才硬擠出來。
陶維均過去從事戲劇編導、文字採訪,也在藝廊放歌當 DJ、在咖啡店打工,土生土長 30 多年的台北人,2019 年毅然決然地移居花蓮,兩年多來除了開設 Podcast 電台「有點熟游擊廣播電台」,還與豐田的牛犁社區交流協會共同創辦「豐田移創指導所」,邀請創作者駐村,透過創作,讓豐田人的生活發生不同火花,也促生一群「不只是短暫旅遊,或許也還沒到永久居住花蓮」的人,在這塊土地上滑順地邁向理想生活。
陶維均細細分析,居住方式在蕞爾小島正因應網路、元宇宙發生改變,他的移居,不是浪漫衝動,是鋪陳分析,像一本結構整密的劇本。
我離開,台北不會變差
小學三年級有一份回家作業是要採訪家人,陶維均鎖定跟自己親近的爺爺。「他説他要想一下,叫我明天再來。隔天他寫了一張稿紙,然後開始說他怎麼被國民黨抓去當兵,從此再也沒有見過家人,講一講就掩面而泣。」這是陶維均人生的第一次採訪。
「後來爺爺就那張稿紙寫起了自傳,我還幫他打字。他告別式的時候,就變成小冊子,送給大家 ⋯⋯ 很平凡的一件事,但我覺得那個對我蠻有影響的。」
多年後,陶維均想起自己喜歡聽老人家說故事,或許來源自此。他曾嘗試毛遂自薦寄計畫書到全台灣的安養中心,希望能替老人家寫自傳。但杳無音訊,被當詐騙。輾轉反思,在朋友的提點下,陶維均想,如果書寫會壓力太大,那不如用錄音的。當時根本沒聽過 Podcast ,他的想像就只是開一個電台請長輩來輕鬆聊天。既然採訪對象是熟齡,那麼帶著器材進去他們的生活場域的游擊形式便成為必要。「剛好我有一個壞掉的帳篷,它就變成游擊錄音室。」這個針對熟齡聽眾打造的線上電台「有點熟游擊廣播電台」,就此展開。
從大安森林公園吹薩克斯風的退休董事長、永樂市場愛美的阿嬤、花蓮萬榮鄉的太魯閣族獵人 ⋯⋯ 陶維均就著一頂帳篷,到處移動,採集聆聽體驗。
但這樣的移動,還不夠。
差不多期間,陶維均在台北找新的租屋處,看房像面試,選屋也被房東選,幾次落選後,他想:「嘴砲這麼久說要移居,就移居好了!」平常一年就開車去花東四、五次,每次去陶維均都不是走馬看花,而是結交朋友、收集資訊:
和花蓮的牛犁社區交流協會搭上線後,陶維均小心翼翼地展開新生活。開著車前往花蓮的路上,他形容:「車胎在路面留下水印,感覺人生某部分終於打包準備寄出,我正在用車胎在台九線簽收新地址。」
陶維均分析自己的缺點是太過動,「那個過動是因為害怕,害怕可能有什麼事情沒有做,所以時時刻刻都很緊繃 ⋯⋯ 但移居,強迫了我要解決這件事。」移居後如果沒有工作,陶維均泰半的時間都待在家。一整天只和狗說話,成為日常。
剛開始他想:「台北少我不會變差,花蓮多我可能更好。」後來他想:「我離開台北不會變差,我移居花蓮可能更好。」這兩個句型,並行發生。
我移居,花蓮可能更好
「我剛來的時候,牛犁的楊富民*註就跟我說,台九線時速沒有開超過 90 不要說自己是花蓮人。所以我現在開車很快,上禮拜才有朋友坐我的車說『欸你都搬到花蓮了,幹嘛還要這麼急?』我說,因為花蓮他媽的很大!」
花蓮的「緩慢」、「慢活」是一個標籤,「就像人家都說要去台東『找自己』,啊台東人都天生就有自己,不用找嗎?」陶維均對標籤敏感,他說那是一種品牌行銷,精準地操作一種相反的概念。「一個國家一定會需要一個和它的首都相反的地方,那裡很文明,這邊就要很自然;那裡很規訓,這邊就要很野。」在這些標籤下,可以快速地掩蓋外地人不需要理解的社會問題。例如隔代教養會被指稱為「文化傳承」,高齡人口數高會被美化為「耆老故事多」。陶維均並非覺得標籤不好,「那只是一種惰性,人在他沒有這麼在意的事情上偷懶,我覺得那沒有問題。」
但「豐田移創指導所」會極力避免包裝漂亮的操作,而是更注重和地方的關係,「擾動村落,以創意、創業、創生的技能使村子裡發生一些火花吧,而不只是在社群媒體中看下來很酷,觀光客覺得很棒,可是在地人都躲開的活動。」如何讓在地人有感,使活動成為地方的活動?他答得很堅定:
2021 年 10 月豐田文藝季的概論中,陶維均説他要辦活動辦到讓村民很習慣,辦到變成豐田的日常。於是在這場藝文季中,外來者和在地人交織一片,難以辨別。例如,攝影者陳韻伶的駐村。她不似一般駐村者定點入駐,而是輪轉在不同獨居阿嬤的家中下榻。不只是拍攝長者,而是教阿嬤使用手機拍照。
*註:楊富民,社區工作者,任職於社團法人花蓮縣牛犁社區交流協會,專職社區營造與輔導、地方發展、青年培力以及地方文化與藝術工作。
「她本來就關心獨居長者議題,我們討論,與其妳拍下一堆阿嬤,到她們到不了的台北展覽,不如教她拍照,藉機阿嬤就會用手機了,然後阿嬤也可以傳照片給她的小孩看。」最後,陳韻伶構思出一種現地游擊展出的方式,把這些照片貼在一個移動式的黑板上,陳韻伶推著它行走在鄉間,到了第二天,開始有地方的小朋友出現自願幫她推白板,大家跟著這個白板邊走邊看展覽。「這都不是一開始就計畫好的,是陳韻伶和地方長輩的共同創作,因地制宜。但這是我們的一個範例,它沒有特別崇高的藝術技巧,但它確實跟在地人、跟阿嬤有關,並且實際上貢獻了一些技術和陪伴。」
另一個經典案例是「卡車 OK」。陶維均與夥伴反思,一般音樂祭都是按照外來客的作息,計算好火車時間,開場、結束。
他們觀察,下午四、五點地方居民都會出來倒垃圾,然後順勢稻田間看一看。於是一台走在垃圾車前面的卡車,上面載著表演者,唱歌給準備倒垃圾的居民聽,然後一路開到田邊,再拉起聽歌的阿嬤、阿公上車,換他們唱,從聆聽者變成表演者,「想要聽歌的人會一直跟著卡車走,變成一個很奇妙的場景。很多人都很感動。」
陶維均表示,他們辦的所有活動,都是為了讓地方變得適合居住,讓人想要在這裡生活,「想在這裡短暫創作,或可能讓人想在這裡創造生命 ── 那這個地方就會逆轉消亡⋯⋯ 不論是藝術、辦活動、遊程,我覺得它都是手段而已,都是朝著『讓人想在這裡生活』這個目標前進。」
劇場人是一種 mind set
現在陶維均會說自己是「體驗設計師」。「對我來說,文藝季、地方的旅遊行程或是電台,各式各樣的活動,它都是一個劇場。我在操作的核心技術是一樣的,都是在設計體驗。這是我來到花蓮後很開心的一件事,我終於懂了。」陶維均說以前做劇場,有人跟他說人生就像自己的一齣戲,他心裡默默覺得那是在唬爛。
只是和在都市做劇場相比,在做社區營造或地方創生時,陶維均常常體會到一種真實:「你會感受到生活周遭的每個人的真實存在。那個劇場的劇,是聚會的聚。」陶維均笑說,如果自己在豐田村跟阿嬤說自己是「做劇場的」,阿嬤會以為他是蓋房子的、蓋劇場的人。他分析,為什麼劇場工作者會習慣說自己是「劇場人」?「我認為,是因為這個名詞的延展性很大,它在表達的是一個精神,而不是場域。」
另一個移居後的變化,是他和家庭的和解。除了距離,也和他繼續累積「有點熟電台」的集數有關。「你知道嗎,在台灣幾乎每個人都搬過家 ⋯⋯ 我不知道!」以前採訪藝術家幾乎都是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年輕人,在和 60 至 80 歲的熟齡者對談後,陶維均腦海中的台灣浮世繪更細節、更完整了,「喔,原來上一代的父母這樣,所以我們這一代的小孩那樣!」回到自身,他更清楚地看到自己與家人的關係。
朋友問他:「你那個電台,聽了很睡耶,為什麼不弄得熱鬧一點?」陶維均是刻意安靜平淡的。像是爺爺的安養中心時空懸置的漫長氛圍,像是許多父親退休後,嘲諷自己成為家中大型家具般的可有可無。他所想像的聆聽場景是這樣的醫院,或是寂寥的客廳。「這些受訪者都很平凡,讓同樣平凡的聽眾可以真切地感覺到陪伴。」
最後問陶維均,打籃球都打哪個位置。他想了想,說:「我喜歡當傳球的那個人。」
從小就不喜歡最亮眼得分的那個角色,他喜歡研究各種巧妙的技巧把球傳給別人。就像採訪,像編導,像他的電台和豐田移創指導所在做的事 ── 集合一群人,打一場球,他負責把球傳給別人,得分,一起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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